第10章 B面02姜节
2007年秋
咔擦。
木头断裂,斧头劈门轰响。
砸撞与断裂声接连不断,惨淡日光映在门背,细粒灰尘在光里浮游,一捅一离,斧头砸穿,木门背上银灰色斧脊如海面上的鲨鱼背鳍。
再十来下,上半部分门板一半被劈砸稀烂。
一只手伸进门内拧开锁上的把手。
推开门,军靴踩过碎木块,踏在屋内满是灰尘的地板上,郑小峰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四处环视这个二十几平的小房间。震荡的余波还在,飞尘翻涌,郑小峰把领口往上提了提,盖住口鼻,“是这间?”
“这里讨厌的气味最重。”
姜节把斧子竖在墙边,手指滑过原应雪白的墙壁,立即糊了一层厚厚的黑粉。他一边捻着手指头一边问:“你对这间房有无印象?”
“没太多记忆。”
从前郑小峰不太管清扫一类的琐事。有段时间生意不好,懒得招前台,郑小峰索性自己顶上,一天中的消遣就是趴在柜台后睡觉,顺便用柜台的电脑搞点鬼片看。
现在想起来,以前偶尔经过角落的这间房时,似乎闻到过腐烂的臭味,叫员工打扫过。
郑小峰把柜子、床头靠背自带的橱柜打开,空无一物。木架床,床头柜,衣橱,这个房间如被吮嚼一空的鱼骨,只剩陈旧的骨架。
“你看看床下。“郑小峰说,进了房间入口侧的洗手间。
多年没擦洗的镜子上罩着厚厚一层尘垢,映在镜子里的人看不见五官,只能分辨模糊的身形。郑小峰余光瞟过镜子,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一瞬间以为自己身前蹲着一道笨重的黑色影子。等定睛再看时,就任何异常也看不出了。
有一回就是在旅馆的镜子前,汪和悌突发奇想帮他理发,遮布、喷瓶、梳子、剪刀、推子一一准备妥当,理出一个凹凸不平狗啃发型,局部区域近似斑秃,他却乐得要死。郑小峰很难不怀疑是自己的发量引发了妒忌,才遭此厄运。
他们也是有段好日子的,假如汪和悌的控制欲不那么膨胀下去。
不过就算那样,也不能保证郑小峰不先一步厌倦。
洗面池的右侧墙壁钉着一排置物架,架底横着一条短杆,是原本旅馆放浴巾和挂毛巾的地方。
最鼎盛时期,这家旅馆的生意也没好到哪去,从一层乘电梯上到二楼,所有的房间只从东到西一条长走廊,一层就有六十四个房间,最西侧几间是员工宿舍,两人一间,郑小峰和姜节目前在的就是其中一个。
主管、保洁、后勤、安保、厨师,一间小小的旅馆必要的工作人员却不少,做得长期的也有,大多数经常变动,来来往往的。
郑小峰检查过一遍,没有太大发现,倒是鞋带松了,便蹲下来系鞋带,抬头时刚巧在洗手台底部发现一枚圆而亮的东西,摸出来看,是一枚崭新的五毛硬币,发行日期是1998年,将近十年过去,光亮如新。
他把硬币攥在手心,姜节正要跨进洗手间,停住了,嘟囔着:“阿峰,我看你还是离那一片远点好。“
“你看见什么?”
“我说吊死鬼你相信吗?有蹲有站,就绑在那一片水龙头和毛巾架。“
姜节粗鲁地抓着郑小峰肩膀的衣服把他拽出来。
“从我今天见到你闻到味道,数这里最臭。“
郑小峰把五毛硬币举起来,对着光亮处端详。
“幸亏你跟它们没仇,不然很难搞的。”
在现实生活中听见“吊死鬼”这种词汇,实在有种错乱感。
郑小峰把硬币凑到姜节鼻尖,”闻得出它主人尸骨在哪吗?“
“你当我是小狗?只是预感强些而已,哪有那么大本事。话说回来,你是真的不吃惊啊。“
姜节其实有点意外,成年后,他很少对外人提起自己偶尔能通灵的事,郑小峰的接受能力实在出乎意料。
郑小峰挠了挠脸颊,“试试吧。”
“靠闻的,还不如猜呢。”
出旅馆,两人打了一辆车,姜节在手指间把玩那枚硬币,时不时给司机指路。路径绕来绕去,转了不少圈,叫司机很纳闷,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路。
花了一个下午才有定论。
目的地是一座秀丽的小山,林木葱郁,少有人迹,两个人各自背着包踏过铺了一层落叶的石阶,一直攀爬到小山顶,姜节扶着高耸的树木挨个查看,选定其中一棵,指定地方,两人掏出折叠铲,把背包扔在一旁,你一锹我一锹地挖土。
望城是秋天,不很热,但是挖着挖着很快就出了汗。郑小峰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因为衣物也汗湿了,一阵风吹得后脊发凉。头天刚下过一场夜雨,泥土尚且湿润,容易深挖,两人卯足力气挖了四十多分钟,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坑。
红棕的土层中慢慢现出发白的骨殖,郑小峰用脚拨开浅土,露出一个白色圆盖似的物事,折叠铲再挖几锹,一个长圆的头颅冒了出来。
继续作业,从同一个坑中陆续起出四副骨架。再三确认没有别的之后,姜节气喘吁吁地拄着折叠铲问:“这些死人骨头,你怎么打算?”
郑小峰捡起一只头骨吊在面前,盯着骷髅黑洞洞的眼睛孔,“送警。”
“你要整死你老板?”
“他要是心里没鬼,送警也拿他没办法。”
“他要是主谋,死了也活该是吗?”
“也不能那么说。”郑小峰把颅骨放下,捡起一根长骨拨弄挖出来的骨头,“本来与我无关,他有什么下场,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哇哦。”姜节说,“他跟你是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什么都没有,我烦了,想跟他散伙。”
姜节觉得郑小峰不说实话。
郑小峰特意挑出八根细长的锁骨,装进背包中。这时他手机响了,郑小峰爬上地面,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垂下,坐在大坑边缘接电话。
姜节听不见是谁打来,郑小峰并不怎么回复,只用单词敷衍,但是他咬字很有特色,每一个音都发得清楚认真,翘舌分明,声音始终是柔和的。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有欺骗性,姜节相信即便是郑小峰叫人去死,不听内容,还会以为他在说情话。
郑小峰挂掉电话,跳下来,接着同姜节劳动,铃声又响两次,郑小峰直接按掉,第三次来了信息,郑小峰和姜节把大坑的土原样填回去,和姜节汗流浃背地走在回去路上时,才翻出手机看了一眼。
——“我想见你。”
——“别犯贱。”
手机不再响起。郑小峰知道有麻烦在等他,心里有点厌烦,可是知道必须要受一阵折磨,至少要等跟大哥最后再玩一局。
要说也没有深仇大恨,郑小峰想。
他没在说假话,没有人信。给汪和悌使绊子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他烦了,不为别的什么。世间上许多事情都不需要具体细节,一个念头足够推翻现有的一切。
汪和悌管控他,供给他,或许不仅女人,男人也有雏鸟情节,抓着最初那个不放,明明已不太需要,还坚持把郑小峰捏在手掌心。既然对方都很自我,那么为了自己的舒适去铲除障碍自然算不得错事。
不要说“残酷”之类的话。为了他人而让自己受折磨,难道不也是对己残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