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A面04朋友
这是个考验。
这是真的对他发出杀人邀约,还是仅仅为了吓退他?郑小峰有点捉摸不定。
没有必要只是为了乐趣而去犯下这样的罪行。
夜晚的凉气仿佛有形状地从衣服的每处孔隙侵入,汪和悌若无其事地靠着车身享受他的烟,像没向郑小峰发出杀人的命令。郑小峰忽然生出厌恶感,他踩着车前盖翻上车顶,盘腿而坐。
“你脑袋坏掉了。我怎么可能杀人。”郑小峰说,这是拒绝,可因他嗓音不够冷淡,这份拒绝之意显得没那么坚定,这不是他的错。
郑小峰咬字很特别。他喜欢发出每个字应有的正确读音,重音经常落在句尾,让每句话都清晰明白。他的翘舌音总是过度地翘舌,有时简直如同撒娇。因为他认真对待说话这件事,使每个与他对话的人都觉得他的话语总是那么真诚,好像他只对自己那样细心、坦诚。
但说话的习惯并不能代表他的态度。
“我会派人帮你。”汪和悌靠近他,微微笑着仰头看他,“你难道不想回到我身边?从前我见你也很喜欢嘛。逞凶斗狠,开矿场的时候,你最兴奋的就是有醉汉或者小混混来闹事。”这话几乎是一种逗弄。
“那不一样。”
“你不是喜欢刺激?我直接把机会送到你手上。”见他迟迟不肯答应,汪和悌叹了口气,“我让贺春去帮你如何?你只要进行最后一步。”
郑小峰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老总,你怎么总热衷于看我做坏事?从以前就这样,你是不是从不信我,除非我有把柄攥你手里?”
“你走了一次。如果不能确定你是铁了心跟着我,我没法信你。小峰,我很想相信你,但我得对公司负责,我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你明白吗?”
“那我不做。”郑小峰说着,打算跳下车。
“最近有人查到我以前开的矿场,”汪和悌淡淡地说,“问关于那场坍塌的事,没查出什么名堂,这是当然的,我有开采证,本来也没什么事。可是为什么会有人找上门来呢?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你的那个小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是她?”
“或许不是吧,但谨慎点总不为错。小峰,你干嘛偏要同她在一起?不是我不愿意信你,我们认识太久,感情太深,我绝不愿意伤害你。但是这个女人总令我放不下心。”
“既然你没做错事,干嘛怕人查?”
汪和悌低头,“假如我真做错过事呢?”
“要是我还年轻时,真的为了钱做些错事…”
“谁叫我总那么多心,会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她的目标真的是我,你会为她背叛我,还是为了我做掉她?“汪和悌轻轻握住郑小峰的手背,“你看,你不忍心伤害我俩。还是做掉那个胖子好吧。”
汪和悌的声音愈发柔和了,”我预好万全方案,决不让你出事。你只要做了,让我放心就好。”
郑小峰把手拽回来,身子往后,仰在车顶上看天,“你干嘛不干脆杀了我呢?既然这么不放心。”
汪和悌把胳膊搭在车顶,下巴枕在手臂上,笑着看郑小峰,“别总说这样伤人心的话。”
满月的光落在郑小峰眼睛里,他偏过头,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瞟了汪和悌一眼。“你竟然还会伤心?“
汪和悌镇静自若地和他对视,“我知道你是气我总不肯放你出远门。只要做下这宗,我没什么不安心的了。你要出门散心也好,一周、两周,哪怕一个月,我不设限,等你回来,想来公司就来吧,我重新安排事给你做。”
郑小峰古怪地望着他,“老总,你别是爱上我了吧。“
“别扯淡。”
“以你的手段,还能对谁没办法,我简直不敢置信。”
“是的,不过,你是我朋友,跟对别人总该有点不一样。”
郑小峰翻身坐起,“往后让让。”
汪和悌后退几步,他从车顶上一跃而下,汪和悌忽然向前,接住他,把他放下来、树在地上。
“别让人跟来,既然要做,我自己来。”
“你要是有信心。”
郑小峰摆摆手,耷拉着眼皮回到车里。他觉得有些疲倦,就摘下眼镜放在车前,仰在椅背闭着眼睛假寐,喉颈弯出漂亮的线条。
这一局是汪和悌胜。他把郑小峰摸得太透了,手段要强硬些,话语要和软些。不能硬碰硬,郑小峰会以牙还牙;他最不擅长人家对他温言相向,交女朋友的时候还算能说会道,但一到身边的人对他真情流露,他便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回程汪和悌老毛病又犯了,伪装出的温柔体贴化作泡影,他又想操纵郑小峰尽快结婚,不过比起担心兄弟的终身大事,更合理的理由是,郑小峰倘若结了婚,最好再有个孩子,就不必担心他四处游走,叫人神思不定的。
郑小峰反问:“你什么时候和谷雨结婚?“
“可能半年,可能三年…”
“可能永远都不。“郑小峰接口道,心里骂:这个混球。
“…你不必担心我,找个好女人结婚,我来给你当证婚人,一定帮你把事情办妥当,以后可以让孩子们定娃娃亲,咱们哥俩就做亲家。以你的脸蛋,生儿子女儿都不会难看的。”
“我不想那么远的事。”
“时间过得很快,可以想一想。至于那个女人…“汪和悌分出一只手亲昵地揉了揉郑小峰的头发:”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她好,恐怕你们不能再见面了。“
汪和悌把郑小峰送到家,郑小峰下车时听见汪和悌在身后的声音,“前两天的一个宴会上,我见到兴和银行叶秉添家的女儿,老狐狸窝里也能下出好种来,是个漂亮文静的女孩子,我想会跟你合得来。”
郑小峰朝家走了没几步,又返回来
汪和悌还没出声询问,便见郑小峰曲起手肘,用力连续砸了四五下车窗,直到玻璃开裂,玻璃咔擦掉落,散碎在座椅,车窗裂出尖利的不规则缺口,郑小峰把手从那缺口伸进去,玻璃断茬切开手掌,顺着他的动作一直划破到臂弯,一条伤口在他手臂裂开,血立即涌出来。
郑小峰抓住车前放着的眼镜,拿出来,用鲜血淋漓的手架在自己的鼻梁上,把手搭在车顶,俯身对汪和悌笑了一下,“对不住,我把眼镜忘记了。”
他转过身,慢腾腾地往家走去。
这就是那晚发生的所有事。
汪和悌不打算跟贺春讲得很细,他对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下属,都有一套话术。他擅长分析人,知道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理方式,了解一些人的弱点,却无意把这些情报告诉别人。就算是自毕业后就在他身边做事、忠心耿耿的贺春。
直白点说,他喜欢只有自己掌控一切的滋味,那让他感到足够安全,这种安全,胜过任何人的任何口头承诺。
汪和悌让贺春开了瓶酒,在两只玻璃方杯中各倒入少许,两人将杯子撞在一起。
贺春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老总,你现在有他弄脏手的证据了,不用怕他反水。可我总觉得不踏实。当初旅馆的事,我心里没底,不晓得他到底了解多少。其实真想要彻头彻尾斩断麻烦,不如把郑小峰…”
“我有分寸。“汪和悌晃了晃杯中酒,将剩下的一饮而尽,他细微地叹了口气,转换话题。“矿场那边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本来矿难就是意外,也不怕人来查。”
“就怕有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汪和悌指尖叩着桌面,“孙溢星想拿这个说事,搞臭我的名声,派人鬼鬼祟祟去查。这是他惯用的伎俩。我倒不怕他查这个,就怕他多手多脚,又翻起旧账。”
贺春尽心尽力地奉承,“还是老总你厉害,一石二鸟,既干掉孙溢星,又把郑小峰捏在手里。”
这倒不是假话,他向来是很佩服老板的毒辣的。
“原本矿难死的那几个人,赔偿都发到位了吗?
“才事发不久就处理好了。按您说的,每家都发了一大笔,足够安抚他们了。”
“那就好。”汪和悌说,“要不是太穷了没办法,谁来做这种苦差事。倒霉碰上矿难,好歹多给点钱,好让他们瞑目。“
汪和悌顿了一会儿,补充道:“这两天你派人在万座崖那片盯着,既然孙溢星掉下去,就让他一直沉在海里为好,小心别叫海里的东西再浮上来。”
贺春离开汪和悌住处时已经深夜,他照旧很有礼貌地跟谷雨打了招呼,谷雨冲他略点点头,视线转回电视上。上面正在播放她的经典之作,谷雨窝在沙发里,倦怠地等汪和悌忙完他的事务。
谷雨习惯等待汪和悌做完工作,晚上两人一同休息,不管多晚,只要没有工作在家,她都会等。
她实在爱他,甚至于想将他放进一枚小巧玲珑的匣子里,佩戴在耳垂上,行动之间摇摇作响,坐卧时可拿出来玩赏。
相处几年后,仍至于此,不得不说是一种甜蜜。
书房里,汪和悌在灯光下欣赏托贺春到拍卖行取的戒指,打算把它送给郑小峰作生日礼物。
说来也怪,汪和悌并不是情感充沛的人,大多数人在他脑海中根据用途清晰划分了几个区,不同的用途采取不同态度,但是郑小峰很难归类,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他更像是一个鲜明的印象,一旦想起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郑小峰给过他一锅鱼汤。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汪和悌头破血流、饥肠辘辘,坐在桥洞的一张旧床上,郑小峰全部的财产也只有一条鱼,他把鱼炖成汤,整锅摆在汪和悌面前,汪和悌累极了,也饿极了,而且理所当然以为郑小峰会给自己留饭,便痛痛快快地大啖起来。
热鱼汤从喉管落进胃袋,化作融融的热量散发到手脚,汪和悌飞快把一锅鱼吃得快见了底,不意抬头一看,那个奇怪的年轻人枕着胳膊趴在桌子对面发呆,烛火摇晃映在他乌黑的眼睛里,显得他整个人都有暖融融的光辉,而在他身后静静的河水与桥洞内壁都隐形于深重的阴影中,与暖黄的烛光形成了强对比,寒冷破败的夜中好像只有郑小峰面前一小片地界是有光亮和暖的。
汪和悌这才意识到,他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他终于开口问及,对方好似也才从晃神中醒来,眼神逐渐聚焦、清晰,依旧歪着头枕在胳膊上,暗金色的刘海凌乱地散在脸颊,懒洋洋地斜伸出左手与汪和悌相握,同时微笑说:“你好,我叫郑小峰。”那微笑非常惹人喜欢,简直莫名其妙。
这一幕给汪和悌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不是会记住一碗鱼汤的人,不过他记得那时的郑小峰,以及他给汪和悌带来的一种难以言说的印象。
这对于汪和悌来说相当稀奇,稀奇到他甚至愿意为了郑小峰单独划出一个区,他将其命名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