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明婷枯瘦的两颊一僵,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只一秒,便像想遮掩过去一般迅速被熟悉的狂意覆盖。
可眼角才染上鲜活的恨意却被关山月轻而易举地收入了眼底。
关山月就这看了明婷半晌, 兀地冷笑出声, 她笑着, 从胸腔往上,笑得畅畅,只是眼角眉梢都尽是冷意:
“我还怕是我猜错了——原来,真的是这样啊。”
明婷死死地瞪着她。
关山月收了笑, 双手抱臂,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一片狼藉的明婷,冷眼:
“我说呢, 就你这性子, 怎么可能会忽然觉得活不下去了, 闹自杀呢……”
明婷咬着牙, 她面目扭曲,粗暴地打断了关山月后半句话:“关山月你闭嘴!”
“明嫣扮作护士避开人进了你的病房跟你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离开的时候被人认出来了。”关山月才不管她, 只唇瓣张合吐字, “然后,你就开始闹自杀。”
明婷眼眶通红。
“只是我实在是很好奇啊, 明婷。”关山月睨人,“你跟明嫣分明半点亲情都没有, 怎么可能她跟你说完, 你就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意思了呢……”
关山月一顿,眉梢低压,再慢条斯理地续了下句:
“明嫣跟你说了什么, 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击溃你的心里防线?是好言相劝……还是,威胁?”
室内沉寂了一瞬,面目扭曲的明婷忽然松了口气,她像是发病了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关山月都担心她那副皮包骨的外壳会散架。
半晌,明婷才像是笑累了、笑够了,她瞥眼看人,先是熟稔的恨与不甘在燃烧,灼尽了三分颓靡,可藏于其下的,却多了几分荒凉的意味:
“明嫣……真的要跟你家那个废物一样的关嘉昱订婚了?”
她声音沙哑,咳嗽了几声,才在关山月的目光中续了后半句:“……你居然能同意?”
“他一个废人,跟谁结婚是他的事。”关山月扯了个笑,“废物配废人,不是天生一对?”
一个已经被驱逐出庭旭的废人,跟已然败落在夹缝中求生的“明家三小姐”,不也挺般配。
关山月话下意味太浓,浓得明婷静静地听她说完后,忽然露出了貌似解气的讽意:
“你说得对……明嫣那个贱人,费尽心思往关嘉昱那个又胖又丑的废物床上爬,不过是为了恶心你罢了。”
“你觉得你现在说这些,能激得起我一丝怒气么?”关山月垂眼,她眸底波澜压得稳稳,不泄分毫。
明婷就这么看着她,笑意更深:
“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关山月——”
“你将明氏那块地皮在他们订婚消息放出的前夕扔出来,真的没有半分打脸明嫣的意思么?”
关山月不语,她兀地笑了一声,挑眉:
“看来你是真的讨厌明嫣,不过也难怪……毕竟,明氏落败过后,你就成了弃子,成了明家避而不谈的耻辱,你在这里五年,她们都从来不敢、也不想来探望你,到现在,连你自己的亲妹妹都想让你死——”
“因为你,让她被整个北城圈的人耻笑。”
明婷咬着牙,每听一个字,她面上就扭曲更甚,难得的几分清明渐渐被癫狂覆盖,明婷低吼一声:“闭嘴!”
关山月一顿,拉高了尾音:
“这些年因为你的存在,整个圈子都将明嫣排斥在外,就连现在眼看着就要摸上关家的门缝了,都因为你,而再度沦为整个北城耻笑的对象,明婷,难怪……她想让你死啊”
“是你!所有都是你!”明婷大喊一声,嘴里不断重复着,“如果不是你,关山月,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就连明嫣那个小贱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关山月面色不改,只任由人发疯,嘴上仍然不停:
“只是我很好奇,到底明嫣是怎么击溃你的呢——难道是因为她的到来,是得到了你亲爸妈的授意么?”
最后几个字,关山月咬着音,说得重重。
真正拼命挣扎的明婷瞳孔一缩,忽然像脱力了一般安静了下来,她死死地瞪了关山月一眼,而后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关山月看得仔细,那双眼睛在闭上之前,分明掠过了层层名为悲戚与狼狈的意味。
“所以……”关山月开口,压低了声,“我又猜对了?”
她背着光,在病床上投下了自己斜斜地一道暗影,关山月就这么俯视着紧闭双眼的明婷,仿佛像是猎人在逼视猎物,刀锋吻上喉骨。
明婷的睫毛颤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一向倔强且倨傲的她竟然硬生生地、颤出了两滴泪来。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之前被关山月解开的手,胡乱地将泪水擦去,就像是已经被猎人看穿了内心,却仍然想维持自己那早已化为硝烟的骄傲。
打蛇打七寸,这是关山月的拿手好戏。
明婷擦着,却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一般越擦越多,到最后,她抬起的手重重地摔了回病床上,明婷兀地睁开双眼,像是破罐子破摔,她笑着,笑得面目扭曲一脸痴狂:
“你赢了,关山月。”
关山月只这么看着她。
“满意吗,我认输,你赢了。”明婷重复着,越说眼眶越红,恨意曲折生长,“我得到报应了,我不想活了,你为江令迢报仇了,你开心了吗?”
“关山月——”
明婷低吼一声,她停顿了一秒,似乎还是想挣扎着捡一下那破碎的尊严,可对上关山月那始终无波无澜、看自己仿佛在看跳梁小丑的眼,明婷终是奔溃:
“就算当年是我做错了,就算当年我有私心,就算江令迢真的被我引去的——”
“可你至于吗?”
关山月看人,不语。
“明氏倒台,明家败落,当年的绑匪也几乎全落网了,我付出代价了关山月!”明婷哭得歇斯底里,“我已经付出代价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整间病房中,都弥漫着扼喉般的窒息感。
那天,明婷血缘上的妹妹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明婷那时候以为自己见到了曙光,她一把抓住明嫣的手,问是不是爸妈想到办法了。
可明嫣却吃痛抽开了手,她将明婷推倒在地,柔弱的表象被扯开,她一脸嫌弃地看着明婷,字字都犹如冷刃一般:
“姐,你不用等了。”
明婷面上的希冀因为明嫣这一句话而一瞬褪尽:“你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她听见明婷一字一句地说:
这么多年,我们明家因为你受尽了嗤笑,沦为整个北城都能踩上一脚的笑柄,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洗脱,那么大一个明氏怎么会一群人咬死,撕下一块又一块肉。
明嫣说,这些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爸妈身体不好,我好不容易才扒住关嘉昱,可关山月因为你,根本不同意,在订婚消息放出去的前一天,她放话要拍卖我们明氏从前的旧址,明家再次颜面扫地——”
“你比我清楚啊姐姐,如今的庭旭比我们明氏从前只强不弱,关山月是庭旭唯一的继承人,她一天不松口,我一天都进不了关家的门。”
彼时明婷气血攻心,只觉得整个脑海都嗡嗡作响,她死死盯着明嫣:“所以……你今天来是想说什么?”
明嫣就这么看着她,满眼厌恶只增不减:
“爸妈说,我嫁给关嘉昱,怎么都能分一杯羹,可只要你存在一天,关山月就永远不可能松口……”
“姐姐,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那些话,明婷已经不怎么记得住了。
明嫣说,从小到大因为明婷的存在,自己受尽了白眼,每次好不容易跟人打好关系,融进那些名媛圈,可宴会没结束,总能被匆匆赶来的薛幼菱几人讥讽得无地自容。
她说,姐姐,我因为你受了那么多年白眼,爸妈也因为你受尽了嗤笑——
你还活着干什么呢。
她说,姐姐,你放过我们吧,要是我能嫁入关家,每天在关山月面前晃悠,也能恶心死她,也算帮你解解气了。
她说,姐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吧。
她说,姐姐,爸妈不要你了。
你已经是弃子了。
最后的最后,貌似是明婷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愤而起身一巴掌甩在了明嫣的脸上:
“贱人,滚!”
弥漫的消毒水的味道像张网,明婷被笼着整整五年。
她以为能等来曙光,她以为爸妈会救她出去,毕竟当年,他们那么疼她——
可是那天晚上,明婷感受着自己抱紧自己时骨骼发出吱呀的紧迫声,像在催她赴约。
不是温吞的沉默,是死寂的示威。
那天晚上,明婷想起五年后第一次见关山月走进来这件精神病房时的场景,她狠狠地瞪着关山月,用言语激怒关山月,只想看关山月失控崩溃——
因为从第一眼开始,明婷不停打量她,渴求寻到过往岁月的痕迹,但是没有。
关山月依旧风华正茂。
所以明婷不甘。
就算当年,她真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她分明已经为那件事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了——
关山月凭什么将自己送进这座囚牢?
江令迢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关山月也已经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她凭什么还咬着自己不放?!
如果不是她——
明嫣怎么敢!
臆症再度缠上明婷时,急风骤雨的病态已经擒住了四季的步伐。
关山月冷眼看着明婷发疯,她以为自己心中的恨意会消逝那么半分,可是没有——意料之外的,一点都没有。
因为明婷字字句句,都没有对当年那件事哪怕半分的悔意。
她悔的只是自己当时不应该站在那里,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那样所有人冲上去时,她就不会被看见站在绑匪的身边,冷眼看着江令迢被推下去。
明婷没有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她只是悔恨,自己为什么被抓住了。
死不悔改。
怒气几乎要碾碎关山月的肌骨。
“关山月,你说我当年仗着明氏脱罪,那你呢——”明婷声嘶力竭撤回关山月的心神,“你对我这样,不也是仗着关家吗?你不也是仗势欺人,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关山月站在那里,恍然觉得灯光爬上了自己的脸颊,像墓穴里冰冷的蛇,蜿蜒着留下粘腻至极的悚然。
她身形微动,明婷住了嘴,可关山月却没有甩下巴掌,只是伸手,去将自己先前摔在明婷病床上的花一朵一朵地、收集了起来。
明婷狠狠地看着她。
“如果你非要这样想的话,也不是不行。”半晌,关山月终于开口,“我就是仗着庭旭的势来送你进这里赎罪,可那又怎么样呢?”
关山月一顿,她笑了,笑得满目寒霜覆盖。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在明婷惊悚的眼光中将花又一朵一朵地、摆放着明婷被锁死的四肢之上,像是在祭奠般整齐一排,画面极其诡异:
“明大小姐,这不是当年你教我的东西吗——”
“你说,位高权重就是比人微言轻要嚣张,你说明氏势大,所以逼得江家出面道歉对你是造谣,所以你以未成年和精神病为由脱了罪——”
“你说,上位者才有资格决定下位者的命运。”
所以我学了,所以我认认真真等到你成年,然后亲手,将你送了进精神病院。
关山月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朵花往明婷脖子间一放,而后平了脸上扯起的笑,一字一顿说出最后一句:
“明婷……这可是,你教给我的道理呀。”
万物归于阒寂。
关山月就那么坐在驾驶座上,隐于郊区的绿植之间,她倚着真皮椅背闭眼,连太阳穴都在胀胀发疼。
她知道明婷活不了多久了,方才看到的不过是行将就木、被被抢救回来的躯壳。
关山月以为,自己会有哪怕一丁点的畅意或者快意,可是没有。
一点都没有。
这么些年相互折磨着,早就将关山月的内心磨得麻木不堪。
手机的震动声拉回关山月心神,她兀地睁开眼,敛走眼尾一抹深深的倦意,关山月伸手拿起手机,却在看到来电显示时,久违地怔了一秒。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赫然是去了加州的周佞。
关山月眸底暗流汹涌。
五声响后,她平静地按下了接听。
诡异的沉默伴随着电流声,半晌,电话那头才传来了周佞嘶哑的一句:
“阿月——是我。”
是排练过千百次才敢吐出的字句,是只为反复凌迟着他们的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