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衣锦还乡的堂哥
许志林正想到这里，志勇和志国已经走到了大婶家的院子门前，周围的邻居们，听说志国回家来了，还买了部新摩托车，都争先恐后地挤进大婶家的院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有的说，“志国，你买了新摩托车为什么不骑着回来要背着回来呢。志国说，这路不好，刚买的车怕骑坏。”许志林觉得好笑。心想，人还没骑着车，反而被车骑了，那你买车来干吗啊？
而大婶则和身边的村民们手忙脚乱地一边把摩托车从志国的背上解下来，一边带着责怪的口吻问道：“你不是早就说要回来了吗？差点就吃不成年夜饭了，你看，今天都大年三十了。”
志国带着粗气一边踹息一边回答，“原本计划就是早点回来的，可是出事了，这不才耽误到今天。”
大婶焦急地问道：“出了什么事，真是让人担心，我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担心你在路上出事。”
“我倒是没出什么事，我们正要回来的时候，我打工那地方，出了件大事，我都差点回不来了？”志国掏出一包烟开始向围观的村民们散发，一边回答着母亲的问话，刚刚背着沉重的摩托车走了一路，口中还气喘吁吁的。
“什么大事你差点回不来了，你这孩子，总是说半句留半句，老是让人担心。”大婶还是带着一丝爱怜又责怪的语气。
“我们快要回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凶杀案，听说被害者是一位副局长，为了抓住凶手，出城的人都要证明，我们在工地上做事，包工头打的证明还不能算数，只能找建筑公司的经理打证明，经理这证明又不能随便乱打，需要向包工头证实这个人这段时间有没有可疑的地方，本来人就多，这一来二去，时间就耽搁了，幸亏能赶在年夜饭前回来。”
“外面真是乱！幸亏你能平平安安回来，唉！我总算是松了口气，这几天老是做噩梦。”大婶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自己儿子刚买回来的摩托车，“你这车花了多少钱啊？”
志国一边回答，“六千多块，半年的工资，连托运费，一共七千，这半年里，我一分钱都没花，就为了这台摩托车。”
许志林以前和志国他们三兄弟关系不太好，因为他们老是欺负他，所以尽管志国是大老远从外地回来，他也没有显得有多高兴的样子，出于礼貌，他还是向着大婶家的院子走去。
透过围观的人群，他见志国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尽管皱巴巴的，一看就是大街上买的廉价货，可是和村子里还穿着补丁棉袄的人一比，那就成了乌鸡群中的凤凰，瞎子眼中的独眼龙了。
在这靠着农耕土种的小村子里还是显得特别注目，也更让人羡慕，特别是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鞋面虽有泥泞的痕迹，脚后跟也磨成了三角形，但还是看得出，这双鞋曾被精心地擦拭过，走过这条带雪的黄泥路的时候也很小心。
志国这个时候手里正拿着一包红塔山，一根根地逢人就递。有的妇女的不要，志国就说，“拿回家去，让孩子他爸抽，红塔山，十多块一包呢，要顶两斤油。十斤米还不止。”有的妇女原本不想接，但听到这里，都又把烟接了过来，嘴里说道，“拿回去孩子他爸抽试一下，看看这高级烟什么味道。抽一口还能当一两油！”
志国递完烟，扫视了一下人群，看看有谁还没递到，回头看到志林站在自己旁边不远，就说志林，你也来一支吧，高级过滤嘴的，怕你还没抽过呢。
许志林平时不抽烟，在学校的时候，父母也就是每个星期给他一点钱买早餐，对于十多块一包的香烟，倒还真是奢侈品。他正想伸过手去接，大婶的手不知从那里伸了出来，拦住志国，说道：“小孩子家，不让他们学抽烟。”志林伸出的手楞在了半空中，想伸出去不是，想缩回来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还是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抽烟，就是好奇，这烟为什么味道能顶上两斤油，想试试这烟的味道。”
母亲也看到了这一幕感觉有些心酸，她强烈的自尊不能忍受着儿子受到半点伤害。心理虽然不快，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卑微地说道，“志林他还在读书不能抽，这么贵的烟你拿给他抽浪费了。尝味道也不能试，试着试着就上瘾了。”说着把志林停在半空中的手硬拉了回来。
志林看着母亲，感觉母亲的目光流露出的卑微和无奈。他连连摆手，尴尬地说道：“还是不试了，怕真的上瘾了今后可买不起。”
可志国不知是为了显摆还是真的想让志林试试这十多块一包的高级过滤嘴的味道，“嘴里说道，来来来，来一支，今天过年，大家高兴，抽完了就没有了。”可大婶却还是拦着志国的手，说道。“他不会抽，你拿给他也是浪费了。”拉拉扯扯间，烟掉在了地上，迅速被踩过的雪水给打湿了，志林感觉不好意思，就准备回头往爷爷家屋里走去。背后传来大婶的责怪声。“都说让你不给他了，他一个小孩子抽什么烟啊，看，这二两油又不见了。”
这个时候，志勇正在鼓捣着摩托车，他支起脚架，打着了火，摩托车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声。把地下的雪夹着泥浆飞起来老高。
许志林是喜欢车的，特别是摩托车，他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有车，他用尽各种办法厚着脸皮总是让这位同学的摩托车让他学，慢慢地，也算是学会了的，付出的代价则是包括帮该同学做作业，写情书，在男同学的前胸后背用圆珠笔画龙描虎。青春期的孩子，总是喜欢靠着这些在女同学面前耍威风。
许志林记忆力很好，很多东西他只看过一遍就能熟记于胸，又有超强的领悟和创新能力。书法也不错，所以，经过他精心炮制的情书很多时候都能够打动女生。他用圆珠笔在别人背上或是胸上画的过肩龙或是下山虎也是栩栩如生。生动自然。所以他画画方面也很有特色。
有了这些特长，在众多女生中也算是才子，在男生眼中，也算有了一些威望，至少是没有人欺负他。
有些时候他不仅给男生写情书，甚至亲手把情书送到该同学心仪的女生手上，为此，他没少挨女同学的拳脚，虽然这些有嬉笑打闹的成分，但他认为，这些都值得。因为家里穷，对于摩托车，在他当时只能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
许志林走上前去，对着志勇说，这车真好看，125的呢，志勇笑了一下说道，“当然啦，刚买的，七千多呢，马力强劲，开起来像飞一样，会骑吗？”
志林点了点头，羞涩地笑了笑，说了声，“会骑，让我试一下好不好。”
志勇点了一下头，把车头递给他，说道，“慢点，新车，还没开过，志国舍不得，硬是用两条绳子拴在肩上背回来的，我要骑一下他都不让，他怕弄脏了。”
志林骑上车，加足油门，紧踩刹车，慢放离合，在原地快速地打了一个转，这个圈转得相当漂亮，车轮飞起的泥浆飞出老远，有的甚至飞到那些围观的人的身上，以前他们在学校的时候就常常和同学们比谁转得最圆，镇上有几个家里经商的人有摩托车。所以他对这个动作非常熟悉。
他满以为旁边的人会鼓一下掌，最起码也会称赞几句，谁知大婶跑过来，先是在他的身上拍打了几下，接着又是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从摩托车上把他拽了下来，就差一点没有把人拽倒，感觉还是不够解气，又扭了一下他的耳朵，大声说道，“志林，你这娃真是的，人家刚买的新车，自己都舍不得骑，你倒好，一骑着就乱来，你看这车多贵，要是弄坏了谁来赔，你看你赔得起吗？靠你老爹种地还是你老妈喂猪啊？”接着又是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地查看着车身有没有损伤。她说话本来就刻薄，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听起来就更是无地自容了。
直到志国又过来确认没有丝毫损坏之后，大婶才骂骂咧咧唠唠叨叨地让志勇把车推进他们家屋去了。于是，本来刚刚还兴高采烈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
许志林没听完他最后还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周围的人在议论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脸很红，很尴尬，他跑到自己的房间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打工，我也要去打工，这个念头一下子从他心里冒了出来，什么狗屁大学，不读了，社会才是一所真正的大学，社会才能锻造出真正的人才，他暗暗地在心里发誓，甚至把嘴唇咬出血了他也不知道，不就是辆摩托车吗？老子回来的时候开着小车回来，四个轮子的，那才叫威风呢。
母亲在外面催了他几次去吃饭，母亲知道他刚刚在众人面前受了点委屈，面子上挂不住，心理有点不好受，在外面苦口婆心地说道：“志林，咱家穷，是我和你爸没能力，你只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自己买一部来慢慢骑，喜欢怎样开就怎样开，你大婶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势利得很，再说，你要真是弄坏了，我们还真赔不起。”
志林听着听着听到了母亲的呜咽声。他知道，再下去只会让母亲更加伤心，他打开门，说道：妈，我没什么，我一定听你们的话，好好读书。母亲点了点头，眼里含着泪花，在志林头上轻轻地拍打了两下。说道：“乖，都在等你吃饭，我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菜。”
因为是团圆饭，过年的年夜饭是在大婶家里吃的，饭做得很丰盛，母亲把菜一一地端上桌，两张桌子合起来还摆得满满的，爷爷奶奶坐在上席，大婶一家和志林一家，的确是一桌真真正正的团圆饭。但一家人围坐下来，显得相当拥挤，母亲很卑微地说，你们大家坐着吧，我就站在旁边吃得了，大婶不时机地抢先说道，那你就夹点菜在边上吃吧。你看，这都坐不下了。
那餐饭，志林吃得极其压抑，几乎是夹着泪水吃下去的，有几次泪水差点滚了出来，都被他极力地忍住了，他甚至感觉不到他究竟吃下了些什么，他的泪水虽然没有流出来，但他的心里比流泪痛苦一万倍，他故意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的心里就如同被蚂蚁咀嚼一般。没想到他们居然都把母亲当成了仆人一般，既然当成了仆人，那为什么又要大家一起吃团圆饭呢。这分明就是用亲情的名义在奴役一个免费的仆人。饭桌上，大家都在夸赞，志勇志国志宏三兄弟，志国则像成功学导师一样讲解着南方的繁华和各种机会，又在大谈着新都发生的那宗差点让他回不了家的离奇的凶杀案，他用那种抑扬顿挫的语气，就像作家一样把这个故事讲得既离奇又惊心动魄。
母亲一遍又一遍的给众人端茶，送汤，斟酒，盛饭。而众人也都理所当然的接受着这种免费的服务。他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亲情。
志林看到，母亲夹菜都显得极不好意思，一双粗糙的手在颤抖，脸上带着卑微而又自惭形秽的笑。母亲穿着他上初中时穿过的那件校服，校服很小，袖口甚至只能勉强遮盖住手臂，而且上面还打了几个补丁，母亲尽量不想让几个补丁露出来，但这几个补丁却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总是探头探脑地若隐若现。
校服很短。但里面穿了件破旧的棉袄就显得更短了，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在旁边的欢声笑语中，母亲的身体更加显得单薄瘦小。而这件衣服，竟然是母亲自认最体面的衣服。她不停地拉扯着衣服，让衣服看上去不显得那么短，让补丁尽量隐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年夜饭后，大家又在一起听志国和志勇还有志强三兄弟高谈论阔地讲着在外的种种见闻，志勇讲述着部队里的趣事，志国讲述着他在新都离奇的各种经历和传闻，志强则讲述着他有趣的大学生活。
只留下母亲一个人在收拾碗筷桌子，志林已经没有兴趣去听他们神吹海侃高谈论阔，他含着眼泪走到母亲面前，说道，妈，你休息一下，我来收拾。但母亲向着志林摆了摆手，温和地说道：“你去玩吧，今天过年，玩得开心点，这些活我干习惯了，每年都是这样。”
志林没有兴趣出去玩，当晚，父亲回家的时候，志林向父亲提出了自己要去打工，他要像志国一样，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读书了，我要去打工。要做得比志国更好。父亲大骂了他一通，“你如果不给我好好读书，再胡思乱想的话看我不好好打你一顿，你爷爷说你不争气你还真的不给我争口气啊？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们两兄弟身上，你们无论如何，要有一个为我争口气。”
在记忆里，那是父亲第一次骂自己，母亲也在旁边劝说，“志林，你还是要把读书下去，不要将来还是回到家乡种田，只要你有本事考上大学，我就是去乞讨也要供你念完，我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志林哭着说，“妈，我要去打工，现在时代变了，我也已经长大了，做人不一定就要读大学才是唯一出路，社会就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只要肯努力。我相信在社会上学的东西不一定会比在学校里学的少。”
母亲一巴掌拍在志林的脸上，“人家说你没出息，难道你自己不会争一口气啊。你一定要给我考上大学。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我和你爸老了，不中用了，但听到别人说你们没出息我就比什么都心疼。我知道你从小就聪明，比他们几个都聪明。他们说你没出息的时候就像刀子扎在我心上。我可以忍受苦，也可以忍受别人看不起，但绝对不能忍受你们一无是处。”
志林看到母亲打他的一巴掌的时候，泪水已经布满了脸面。而自己，泪水也不知不觉地留了下来，他看着母亲，又看着父亲，母亲眼里含着的不是眼泪，而是委屈。
父亲眼里也有泪光在闪烁，那是惭愧。他哽咽着说：“爸，妈，我不想你们做得那么辛苦，我想去打工挣钱养家。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你们说什么都没用，我已经决定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突然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给我好好念书。你只要考得上我肯定能供得起，我不是要你多有文化。也不是想着你今后能飞黄腾达，而是你将来能够有机会选择你的工作和想要的生活。只是希望你以后能活得有尊严，有选择自己工作的能力和资本。”
接着父亲拍了拍志林的头，说道：“志林，你现在也长大了，我也就什么都跟你说了，你知道你爷爷为什么就偏爱着你大伯一家吗，小的时候我也就和你现在一个想法，那时候家里穷，我也就想着要为家里减轻点负担，让你大伯一个人读书，结果他走上讲台教书育人，为人师表，我呢。就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在这种田种地。对于这个家，我出的力，我流的汗，做的事，贡献的力不比任何人少。你看我现在和你大伯两个人一比起来，走到不管什么地方，人家都是只尊敬许老师，而从不会问我这种老农民。我不说你也知道了。并不是我人品差，你大伯的人品好，人们尊重的只是知识和职业。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给我好好念书才是硬道理。你将来要给我从这村子里给我走出去，让我和你妈也站起腰杆来做一次人行不行。我和你妈低了一辈子的头，弯了一辈子的腰，低声下气地生活了一辈子，我就想我老了后能挺直腰杆做一次人，有尊严的做一次人，理直气壮地说话。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在乎别人评论你的德行。你妈这么多年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买一件，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了你们两兄弟，只要你两兄弟有出息，那就什么都值了。”
志林听着听着听得泣不成声。说道，“爸，我听你的，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让你们不再受苦，抬头挺胸做人，有尊严的做人。”
自从那个晚上过后，志林每天都是昏昏噩噩，功课不爱做了，就连那几本他最爱看的科幻小说和武侠他也不爱翻了，他的心已经飞到了万里之外的城市，哪里遍地是钞票，哪里是人间天堂，那里才是他的梦想，那里大街小巷走一圈，钞票就一大包。他尽管已经答应了父母要好好把书念下去，但其实他对上大学不抱任何幻想了，他要尽快改变家庭的经济状况，不能让自己的父母再为自己受苦受累了。自己完全可以一边打工一边学习，一来可以提高自己的技能，二来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