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晋江正版独发
冬日的清晨寒意入骨, 晨光落下来竟没有一丝暖意,寒风吹得袍服猎猎作响,男人玄衣绀裳上绣的金龙也在阳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下策, 这原本是他的下策。
上安女子失踪一案涉及的世家,地位虽不高不低,可如若仅仅是依法论处,也足以起到震慑整个上安权贵的作用。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那张名单里涉及的官员和贵族太多,他给他们自首的机会,但同时也在拿他们开刀。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连其中的恰恰是占据上安小半版图的腐朽世家, 这些门阀养出来的蛀虫, 以祖辈为国驰驱得来的特权,行的却是尸位素餐、作奸犯科、祸乱朝纲之实, 本该严厉打击。
可他还是太过激进,借此事大做文章, 几乎到了连根拔起的程度。
牵连之广,势必要在整个大晋士族阶层掀起史无前例的轩然大波,甚至动摇到江山社稷。
然后呢?
整顿吏治需要时间, 寒门子弟需要培养,土地兼并也是长久的难题, 而大晋朝廷此时仍是靠世家大族的上位者在治国理政、攘外安内。
引发他们的不满, 就现在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最最无奈的原因——
他抬起头, 望向高檐下随风而荡的铜铃, 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似是自嘲, 似是自喟。
央央和铃,悲歌当泣。
一身九患,两处茫茫。
他活不了太久了。
傅臻独自在殿外站了很久, 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方才那样的场面,包括汪顺然在内的所有人都吓得肝胆震颤,浑身冷汗淋漓。
盛怒之下,无人敢于靠近。
汪顺然是最了解他的人。
事已至此,此刻他最需要的是平静,平静地思考接下来所有的事情。
生或死,谩骂与指摘,破釜沉舟的抵抗,你死我活的战争,一切一切的可能性。
殿外沉寂了很久,仿佛有人扼住时间的脖颈。
倏忽殿门一开,身着淡金留仙裙的小姑娘提着裙摆跑出来。
汪顺然头皮一紧,赶忙朝她使眼色,可小姑娘似是浑然不觉。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凛肃的北风中,有人茕茕孑立,袍服漫卷,一身气场如同山雨欲来的天色,阴沉得可怕。
可那个提着裙摆的小姑娘,红着眼眶,一步步跑向他。
用一种迫切和担忧的目光。
傅臻是天生的帝王,孤独,狠绝,铁血手腕,所有与仁君相关的温恭、道义统统与他无关,他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
因此这二十余年来,在这样一位君主面前,你可以永远从旁人眼中看到惶恐、卑微、怯懦甚至憎恨,可是汪顺然从未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
太柔软,几乎是一种带着温存的眷注。
阮阮见过无数次他狂躁暴怒的模样,每一次都让她恐惧,让她避无可避。
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他震怒之下扬得漫天的供状,听到他冷冰冰地给那些人下了判决,又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雕金砌玉的高楼之下,任凭狂风从他胸膛呼啸而过,她只觉得双目肿胀,无数的念头涌动在心尖,快要将她胸口挤得炸裂。
就这么从殿里跑了出来,然而在离他只有半丈的距离时,脚步又微微地顿住了。
胆怯油然而生。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给皇帝供血的药人,一个连身份都是弄虚作假的美人,一个朝臣都恨不得手刃的妖妃。
她能活到现在都是刀尖上走路,有什么资格和胆色去靠近他呢。
她有些晃神,木木地站在哪里,直至眸中忽然撞进了一抹刺眼的殷红。
鲜血落在他靴前,一滴一滴,缓缓在青白的石砖上晕开。
她心口开始泛痛,眸中被泪意晕染,仿佛那鲜血就滴在心头,让人疼得难以呼吸。
“陛下……陛下……”
脑海中一团乱麻,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搀扶住他手臂,另一只手胡乱地摩挲他掌心,她试图握着他,“陛下,外面冷,我们回去吧……回去好不好?”
她总能在他身上看到将军的影子,可今日她眼里只有傅臻这个人。
她看到他颓丧失语,眉宇间一种沁入骨髓的寂寥,她的心就那么狠狠触了一下。
也许她能为他做一点什么吧。
傅臻没有看她,面上也没什么情绪,只是习惯性地反手包裹住她。
掌心微烫,有淡淡的佛香。
良久,绷紧的唇角一松,笑意也是沉沉淡淡,“不是让你别出来?”
他垂眸望着她,忽然朝她伸出了手,阮阮下意识往后一缩:“你别——”
傅臻手停在她眼尾,眉心微皱。
阮阮咬了咬唇,低声说道:“别让我听不了,别让我看不见,也别让我说不了话……”
我知道你有那个本事,但是……不要,至少今天不要。
阮阮大致猜到昨夜鹞鹰带来的消息,可他没有在昨夜出面,而是选在今日人人在场的时候,振聋发聩地解决。
可纵使再强大的人,在腥风血雨来之前,也不可能过分冷静地消化所有吧。
阮阮不想像昨夜那样,被他封住听觉,什么都做不了,就那么安安稳稳睡一夜。
她是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能力替他分担什么,可是她想陪着他。
半晌,傅臻终于哑然失笑,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心里泛起淡淡的艰涩。
这世上没人敢可怜他。
可当她蹩脚地表达关心时,他更多的不是愤怒,心内反倒涌现出淡淡的愉悦。
-
流华殿。
“陛下当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十日之内不自首,所有知情人皆以连坐论处’,玉照宫来人传信儿,这就是陛下的原话。”
崔苒攥着锦帕,在流华殿踱来踱去,心里没个主意。
女子失踪一案虽未涉及她家,可那阳城侯夫人与她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姊妹,此次犯事儿的公子哥里头就有阳城侯之子、崔苒的表兄贺渊,而崔苒的兄长崔茂与贺渊也有交情,甚至崔茂还在家中饭桌上有意无意提起过。
当时崔夫人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句,“你可别跟着你表兄瞎鬼混。”崔茂也就嬉皮笑脸地应了声。
谁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们都知道京中世家子弟常常在一起玩,名目众多,因为家中纵容,上头也无人管制,再怎么过火都有人帮他们兜着,可越是姑息就越是放纵,这次竟然闹出这么多人命,还闹得满城风雨,到了今日这般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含朱见自家主子心急火燎,赶忙劝道:“夫人还没有消息进来,大公子今年养了两名外室,隔日便要去一趟别苑,想来与贺公子的事情也沾不上边。”
崔苒听到外室两字,立刻就想起傅臻当着她的面念的那句诗,她脸色不大好看。
她试着平心静气地去思考,可她发现自己根本冷静不下来,“大理寺有陛下盯着进度,神机局也参与此事,严刑拷打是免不了的,否则那张名单从何而来?向来上安府那些判官仵作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表兄那个人又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之人,就怕严刑之下,该招的不该招的全都招了,兄长若是也掺和进去,我们家这一回……”
她说着说着,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紫苏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带来的消息至少是好的,“大公子没有参与此事,可老爷夫人现在担心的是,阳城侯定然也暗地里往上安府塞了钱,可贺家如今还没有自首的打算,咱们崔府可不算是知情不报?老爷夫人今日在家中吵得不可开交。”
知情不报者,连坐论处。
何为连坐?斩首,流放,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傅臻既然能这么说,自然会严惩到底。
思及此,崔苒脚底倏忽一个踉跄,险些晕倒在地,幸而紫苏眼疾手快,扶着她坐到贵妃榻上休息。
都水使崔贤这一脉本就不算显赫,处处受到族中压制,倘若再摊上这件事,只怕就算族中不除名,恐怕上安也再也没有她家一席之地。
贺家如不肯自首,势必牵连崔家。
此刻断不是讲情分的时候,崔苒生怕母亲糊涂,赶忙厉声道:“速去寻笔墨,我亲自书信一封回家。”
玉照宫外几十名官员奔走相告,半日的时间,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整个上安,世家大族间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回想起年初北凉奸细混入大晋边关,傅臻的手段足可称得上是残暴,但凡与那些贼寇有过亲密来往,即便只是乡里乡邻也无一幸免于难。
如今上安出了这事,谁还敢知情不报?即便是挚友亲朋,在满门生死大事之前都要掂量三分,短短一日之间,已有不少人暗地里往大理寺送了信。
阮阮本想陪陪傅臻,哪怕说说话也好,可玉照宫从早到晚都是前来求见的大臣,外殿一直争论不休,根本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她在茶房心不在焉地做点心,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却一直都没有听到傅臻的声音。
一不留神,手上的银刀一偏,指尖见了血,她疼得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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