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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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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睢鹭没能推开那扇门。

    因为在他推开门之前, 宫中的圣旨到了。

    “……睢氏风骨俊秀,品性俱佳,特赐尚乐安大长公主……封正五品上中散大夫……为贺大长公主大婚, 增邑一千户, 赏黄金万两……”

    还是待客的花厅, 慈眉善目的传旨宫人拉长调子,悠悠念着圣旨, 而前方立着垂聆圣旨的, 除了正主乐安和睢鹭,还有没来得及走掉的那位堂叔祖及其子侄。

    从看到传旨宫人的面孔起, 堂叔祖便觉得有些不妙。

    今日来传旨的可不是寻常宫人。

    来人姓王,时任内侍省长官,不仅如此, 此人还是从太/祖时便在宫中侍奉的老人, 历经几代帝王而不倒, 至今仍是皇帝信任的心腹之人, 他说一句话, 比那寻常妃嫔的一百句枕头风都管用。

    而且, 因为地位资历, 也因为年事已高,近几年如传旨这等事, 王内侍其实已经不怎么做了,只有皇帝为了表示隆重、表示被赐旨之人的看重时, 才会劳动他出马。

    最重要的是——这人据说跟乐安公主的关系很不错。

    果不其然,王内侍一进花厅, 便熟络又亲切地跟乐安叙话。

    全然忽视了一旁的堂叔祖。

    而等到王内侍开始宣念圣旨, 每念出一句, 堂叔祖的脸便白一分。

    他虽然已经八十多了,但眼睛不瞎,耳朵更不聋,所以听得清清楚楚。

    下旨赐婚,各种好词儿赞扬刚刚他嘴里那个“玩物”、”烂人,还一出手就直接封了五品的散位,又给乐安增邑千户,赏赐万金……

    这他妈哪里是要失宠的架势?

    这分明是要宠上天去了!

    堂叔祖咬牙切齿,决定回去就把传谣言的小人给扒皮抽骨下油锅。

    然而就算要把人扒皮抽骨下油锅,也得等回去了。

    眼下还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堂叔祖脸上迅速堆起笑,腆着脸看向乐安。

    然而乐安看着王内侍,根本不看他。

    他又看向那个被他称作“玩物”、“烂人”的少年。

    少年从进门后便一直看着乐安,堂叔祖看过去,也只看到少年的侧脸,但仅仅这一个侧脸,仍然让他震了一震。

    他是听说这小白脸长得不错,但——

    想起方才自个儿说的“送给我玩我都嫌脏”,堂叔祖忽地有些口干。

    而被他这么一盯,少年的目光也终于从乐安身上移开,看向了他,可这一看——

    堂叔祖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因为不知为何,这少年的目光,让他心里直发毛。

    发毛到他再不敢看少年,直接调转目光,看向王内侍。

    好歹这位以前见面也打过招呼,也算有几分交情……吧?

    正好,王内侍也正看着他。

    “哟,这不是荣郡王吗?”王内侍已经七十多岁,白发白眉,一脸的慈和,但身材干瘪瘦小,不如荣郡王那般身高体壮,自然也没什么气势,看着就像个随处可见的小老头。

    此时这句问话,也跟街边老头打招呼似的。

    可这招呼打的……

    明明方才宣旨前,荣郡王便大剌剌站在花厅里,只要眼睛不瞎便能看见他,然而王内侍却愣是跟没看见他似的,只跟乐安寒暄,老荣郡王自恃身份,自然不会主动跟一个阉人打招呼,便傲然站在一旁,等着他跟乐安寒暄完了,再来跟自个儿打招呼。

    结果,那边厢王内侍跟乐安寒暄完,却看也没看一旁的荣郡王,立马展开了金册,开始宣读圣旨。

    宣完旨后,便是此刻。

    这糊弄傻子似的打招呼。

    老荣郡王眉毛一跳一跳,已经意识到了不太对。然而悄悄瞥瞥王内侍旁边似笑非笑的乐安,便又生生压下了怒气,嘴角甚至扯出一丝笑。

    “王内侍许久不见,气色越发好了。”

    “好好,荣郡王气色也好啊,看这红光满面的,”王内侍连连点头,“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成?哦对了——”

    王内侍猛地一瞪眼,一拍腿,恍然大悟道,“咱家知道了,是听说了公主的婚事,特意来给公主道贺的吧!”

    老荣郡王牙一咬。

    简直欺人太甚。

    他一个长辈,哪有听到消息就巴巴上门给小辈道贺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得不忍气吞声道:“呵呵,王内侍说笑了。”

    “呵呵,咱家可没说笑。”

    王内侍皮笑肉不笑,“咱家是说,郡王前日新得一爱妾,年才十五,如此豆蔻年华的佳人,郡王定是爱不释手吧?想来也该正是蜜里调油时,怎么还有空来公主府上?除非听闻了天大的喜事。”

    “这天大的喜事,应当是公主的婚讯吧?”

    “陛下最是尊老爱幼,常言这做小辈的,需得尊敬长辈,可这做长辈的,也得爱护小辈,对小辈慈祥,如此才当得起小辈的尊敬,不然,不就成了老驴拉磨——老不休(羞)了嘛!”

    王内侍噼里啪啦说出这一堆,压根没给荣郡王插嘴的空,而等他说完,荣郡王脸上已是红白一片,白胡子直抖抖。

    王内侍才不管他如何反应,说罢便看向乐安。

    “公主,老奴猜的可对?荣郡王难道不是来给您道贺的?”

    “是是是!”

    一听王内侍问乐安,荣郡王顿时脸也不白了,胡子也不抖了,而是赶在乐安回答之前,急忙抢答。

    “王内侍,您猜的一点儿没错,本王就是来给公主道贺的,是今儿早晨听宗正寺的人说,公主要成婚,本王一听,顿时老怀甚慰,喜出望外,这天大的喜事,自然要登门道贺!登门道贺!”

    说罢,立马朝着乐安一转,竟是躬身做了一个揖。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啊!”

    这一番话和动作说完,王内侍和乐安的脸色还正常,可之前旁听了荣郡王耀武扬威全过程的侍女们,顿时脸色都有点难以言喻。

    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也挺骇人听闻的。

    王内侍脸色虽没太变,却也没忍住嘴角一撇。

    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王内侍眼珠一转,又淡淡问道:“对了郡王,咱家听闻,您近日正着人四处寻找上好的虎鞭鹿茸?”

    荣郡王一愣,正想摇头,然而看着王内侍的表情,不得不讪讪点头。

    王内侍嘴角撇下的弧度更大,脸上的笑却更柔和:

    “郡王,虽说理解您新得了美人,咱家这话可能有点儿不好听,但咱家还是得说。”

    “这人呢,得有自知之明,是癞□□就得知道自个儿满身疙瘩,癞痢头就甭想充潘安,就是秤砣,还得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呢。”

    “脸上没肉也甭打肿脸充胖子——脸它会疼。”

    “您看您这都八十了,身子骨不比年轻人,虚不受补,那什么虎鞭鹿茸的一下去,就跟周岁小儿啃大饼似的——他受不住哪!”

    *

    进公主府时,为显老当益壮,荣郡王是徒步走着进来的。

    出公主府时,公主府的门子没见着人,只看见一顶小轿,据说里头躺着的便是那位老当益壮的老郡王。

    *

    花厅里,人一走,乐安便开始笑,一边笑一边给王内侍啪啪鼓掌。

    “公公,您的嘴还是那么厉害。”

    “还笑哪。快坐下歇歇。”

    王内侍走到她身旁,搀着乐安坐下,随即叹了一口气。

    “要是老奴不过来,都不知道,您这都被人欺负成这样儿了。他李元才算个什么东西,当年太/祖诸位兄弟里,最不成器的就属他,所以太/祖在时,他连个郡王封号都没捞着,还是您父亲登基后,敬着他辈分,才给他封了个郡王。”

    “谁知道老了老了,他倒支棱起来了,还敢跑到您跟前撒尿!”想起方才听的那些话,王内侍便禁不住横眉倒竖。

    乐安止住笑,摆摆手:“跳梁小丑罢了。”

    随即又笑道:“况且,公公不是给我找回场子了吗?公公方才的样子可真威武。”

    王内侍叹气摇头:“老奴威武个什么,老奴也就仗仗陛下的势罢了,可公主——”

    他看乐安一眼,终究咽下了那句未说出口的——“您才是最有资格仗陛下的势的人”。

    只道:“不过想必今日听了这圣旨,他也蹦跶不起来了,也不知道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了,还是纳了个小姑娘便以为自个儿是个什么英雄,竟想爬到您头上来,耍长辈的威风。”

    他摇摇头,随即又笑道:

    “今日之后他就该明白了,圣上待您始终如亲母,这赐婚的规格,老奴可还从来没见过呢,当年太/祖最疼爱的幼女出降,驸马也是还没有官职,当时也不过赐了个六品散职——”

    他看看从进来后便静静站在一旁的睢鹭,笑道:“这下,您这驸马升官儿的速度,可真是前无古人了。”

    乐安笑笑,摇摇头。

    随即好奇道:“公公,您怎么知道他来我跟前耍长辈威风了,您听到了?还是——”

    乐安又看了睢鹭一眼。

    见她目光看来,睢鹭朝她粲然一笑。

    不知为何,乐安竟然觉得有些脸热。

    她又把头扭过去,看向王内侍,同时心里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儿。

    按理说内侍宣旨,那代表的是皇上,因此哪怕乐安是公主,也不用内侍自个儿来找她,而是因为由下人引着去正堂,再让下人去找她来去听旨——一般来说应该是这个流程。

    然而方才,却是前脚下人来告诉乐安圣旨到,后脚王内侍便进了花厅,以至于乐安那位堂叔祖荣郡王硬生生被堵在了花厅里。

    而接下来王内侍只跟乐安寒暄,完全不搭理荣郡王的表现,则更是不寻常。

    虽然王内侍资历身份摆在那儿,平日也不惧怕荣郡王,甚至还颇瞧不起他,但当面就那般给人没脸——这绝不是王内侍这个历经风雨的老宫人的作风。

    当时乐安便有些预感,于是宣完旨后,便没有打扰,任由王内侍发挥。

    王内侍果然没让她失望。

    那番损到家的话,叫她憋笑憋地肚子疼,却也更确定,王内侍知道了什么。

    毕竟他那些话,简直就像是蹲了墙角,听到了乐安跟荣郡王之前的对话,然后又专门回敬了那一番话给乐安出气似的。

    王内侍当然不会听墙角,倒是跟在王内侍后头一块儿进了花厅的睢鹭,很有些前科。

    再加上王内侍刚刚的话,乐安琢磨琢磨,便觉得自个儿似乎摸到了真相。

    而真相也的确跟乐安猜的差不多。

    王内侍到时,本来的确是要直接去正堂,再让下人去请乐安来听旨的。

    然而,去到正堂之前,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睢鹭,拉住了王内侍攀谈——虽然惊讶于这年轻人的胆大,但王内侍知晓他身份,也存着探探这个驸马底细的想法,便真跟他谈了起来。

    谈了一会儿,他还没摸清这少年人品性,少年人却忽然收了客套,正襟敛衽,问道:“公公,您说您是看着公主长大的,那么,在下可否将您视作与冬梅姑姑一般?”

    这一句话之前,王内侍正在说乐安幼年时的趣事,说到有趣处,便忍不住面露微笑。

    王内侍一愣,随即看着少年的眼。

    少年的眼很漂亮,但这不重要,在历经风雨,看过不知多少人的王内侍看来,这双眼此时吸引他的不是漂亮,而是眼里的真诚。

    他在真诚地发问。

    王内侍自然知道冬梅姑姑是谁,那是将公主从小照顾到大的侍女,与公主感情深厚,且凡事一心向着公主。

    从相处时间和亲近度来看,王内侍其实比不得冬梅姑姑,但是——

    “可。”他对少年说道。

    随即,用老迈的、有些嘶哑的、但却足够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待公主,如待陛下。”

    内侍省是专为服侍皇帝存在的,而王内侍从年少穷困潦倒自阉进了宫,便一直伺候着李家历代帝王,从乐安的爷爷,再到父亲,再到哥哥,再到——名义上仍只是公主,但实际却已经担着帝王之责的乐安。

    他看着这个她出生,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从闺阁弱女子一步步成为如她兄长、父亲、祖父一般的肩挑天下之人。

    最后又看着她从那个位置毅然退下。

    按说,他应该效忠的只有皇帝一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该效忠谁。

    可人心是肉长的。

    哪怕她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了,可只要她还是她,那他便会记着她的好,念着她的情,仍旧会下意识地像以往那样待她,这不是他多么傻,不知道跟红顶白、捧高踩低。

    这只是他还不像有些人一般,彻底丧了良心,失了人性。

    所以他说,“我待公主,如待陛下。”

    而在他那样说过之后,睢鹭便告诉了他花厅里听到的话。

    于是他才不至于一无所知,才能帮公主出一口恶气。

    回想完方才那一小会儿的经历,王内侍颇有些啧啧称奇,又看了眼那少年人,忽然用手挡着嘴巴,对乐安道:“公主,附耳过来。”

    乐安:?

    虽然不解,但她还是乖乖附耳过去。

    “公主。”

    王内侍用手挡着嘴,仿佛要说悄悄话一般神秘兮兮,然而,不知是老年人耳朵不好,音量无意识就很大,又或者就是故意,他用着如同掩耳盗铃的音量道:

    “老奴觉着,您这小驸马,不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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