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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三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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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下来。

    那一声落下, 没有人再说话,齐庸言呆呆地看着趴在窗棂上的少年,内心如何想不清楚, 脸上却着实有些失态。

    那表情,仿佛天下红雨、母猪上树、公鸡下蛋、□□长毛、葫芦藤上结南瓜、和尚打架扯辫子……

    还是乐安先反应过来。

    一边心里吐槽睢鹭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一边从齐庸言怀里挣脱——好在, 齐庸言似乎因为太过于震惊, 对她的辖制都放松了, 乐安很轻易便挣脱了。

    挣脱后,她便不再管齐庸言, 只对睢鹭道:“你怎么来了?”

    见她对他说话, 趴在窗棂上的少年也立刻不再管打了招呼后还没回应的齐庸言, 而是将目光移到乐安身上, 眼睛微微瞪大, 震惊又委屈状:“欸,公主——不是您要我来的吗?您说三天后就来找您的,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呀。”

    ……

    乐安觉得他说的似乎没问题,但听起来又似乎跟事实有那么一点点微妙的出入, 而这点出入——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齐庸言,

    果然,齐庸言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是……不应该啊,齐庸言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儿了?而且,乐安自己清楚,她刚刚那些鬼话根本糊弄不了他,所以, 按理说, 也不该对睢鹭的出现这么大反应。

    乐安当然不知道还有门口那事儿, 所以乐安想不通,也没耐烦想,看睢鹭还扒着窗户,便道:“进来吧。”

    睢鹭:“从哪进?”

    乐安:“?”

    睢鹭朝她眨眨眼,低头看一眼窗台。

    乐安书房的窗户是一扇很大的支摘窗,此时窗扇支起,整扇窗便无遮挡,留出的空隙非常宽大。

    ……乐安立刻悟了。

    眼带笑意,下巴微微扬起,道:“你能从哪里进,就从哪里进。”

    书房窗台不算高,但也快到成人胸膛的位置,比当初的马车车辕可高多了,虽然但凡是个成人都能爬进来,但爬进来那个姿势——

    正想着,乐安突觉眼前一花。

    然后身前便多了一个人。

    睢鹭亭亭立在她眼前。

    没看错的话,他似乎又是单手撑窗台跳进来的……她就不该低估少年人的灵活和腰力。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拿着把韭菜做什么?”乐安惊讶地问道。

    没错,等他跳进来,乐安才发现,睢鹭单手跳窗倒也不一定就是为了显摆好看,而是——他没用来撑窗台的右手,霍然拿着一把韭菜。

    清脆碧绿,是刚割下来的春韭,还散发着浓郁的韭菜味儿,顿时把她书房的笔墨书香味儿都给冲没了。

    乐安这么一问,睢鹭似乎才想起来一般,低头一看……

    哦豁,忘了。

    不过,不慌。

    他看着乐安,深情款款地举起那把韭菜。

    “公主,您让我想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了。这把韭菜,便是我的答案。”

    乐安:“……嗯?”

    睢鹭:“韭通久,所以我的答案就是,我愿和公主永结为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乐安:……

    我信你个鬼。

    类似的话她都听了一箩筐了,比他真挚比他说得好听的不知凡几,也没见她跟谁长长久久来着,早说了,誓言愿望什么的,寄托在一个死物上就离谱。

    不过,此情此景,乐安当然不会拆他的台。

    “原来……如此呀。”乐安想着似乎应该双手接过那把韭菜才更真诚一点,但是,闻着那呛鼻的味道——算了算了,于是便干站着,只脸上和声音一副深深感动状,眼睛还一眨不眨地与睢鹭的双眼“深情”对视,然后绞尽脑汁想着,应该再说点什么感人至深的情话。

    然而,还没等想出来,就见窗外又冒出个脑袋来……

    “脑袋”正左瞅瞅又瞅瞅,一下对上乐安的视线,登时呆住了,随即目光看向睢鹭的后背,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少爷”。

    敢情还是组团来的。

    “也让他进来吧。”乐安扶额道。

    睢鹭眨眨眼,转身,站在窗台前,伸出一只手,挟住长顺腋下,用力一拽。

    然后长顺便也站在乐安眼前了。

    长顺进没进来不重要,重要的是,长顺怀里还抱着一颗菘菜。

    乐安嘴角抽抽。

    装都忘了装,直接忍不住吐槽:“所以,这颗菘菜又是怎么回事?”

    睢鹭眨眨眼。

    随即,从长顺怀里接过那颗菘菜,然后一手菘菜,一手韭菜,表情情真意切,声音娓娓动听:“公主,您看,菘通松,而松树寿龄可至千万年不倒,所以,这不仅仅是一颗菘菜,这分明是我和公主情比金坚,寿比松柏的象征啊!”

    乐安:……

    她有点忍不住了,脸上感动的表情实在难以维持,全靠强大的自制力才绷住没笑场,但要她再说出什么感人至深的“情话”——

    她承认,她还修炼不到睢鹭的境界。

    不过,似乎已经足够了。

    如此浮夸的表演,便已经刺激到该刺激的人。

    “臻臻。”齐庸言终于出声,却是叫着乐安的闺名,然后一个跨步,便挡在了乐安与睢鹭之间。

    “方才的事,还有些细节要与你详说,无干人等——”他没有看睢鹭,声音也很平静,但谁都知道,他意有所指,“还是先请出去吧。”

    睢鹭眨眨眼,没有说话。

    乐安也眨眨眼,开口:“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你只需配合其他几位大人即可。再者,这里没有无干人等,若有——也是你。”

    “齐庸言,齐大人,这句话,当初和离时我就说过了,但你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听进去,那么,我就再说一次——”

    “我们已经和离了,从此以后,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乐安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然后看着齐庸言的眼睛,问:“齐大人,你听清楚了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藕断丝连,后患绵延,烂肉就该及时剜除,而不是贪心着那一点好肉,任烂肉继续滋生,将剩余的好肉也全都祸害掉。

    如此还可保留一些美好。

    她并不想因为那一点不好,便让自己对于过去的美好回忆,也变得面目全非。

    齐庸言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强装的镇定,也倏然消散。

    良久之后,他才平抑住呼吸,叫她的名字:

    “臻臻。”

    “我知道,你是想气我,我承认,我被你气到了,所以,其他人,可以走了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的声音渐高又渐低,拢在袍袖中的双手,也越握越紧。

    乐安沉默了片刻。

    “……还有必要谈吗?”

    “当然有。”

    “好。”乐安道,“最后一次。”

    她挥挥手。

    侍女们见状,立刻心领神会地纷纷退下去,也就初来乍到的睢鹭主仆二人,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得侍女们朝他俩打手势。

    睢鹭看了一眼那两人,也跟着侍女们退到屋外,顺便拉着仍旧没反应过来的长顺。

    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乐安与齐庸言两人。

    没有了外人,两个曾经的爱侣相对而立,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空气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日暮时分,昏黄艳丽的光线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地两人的脸庞皆如油润的玉石,一动不动,便如两尊雕像,似乎只要不说话,便可以这样长长久久,直到天荒地老。

    可哪有什么天荒地老。

    最后,还是齐庸言先打破了这一幕。

    他说:“臻臻,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乐安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可一想,却又似乎不奇怪会提起这个,于是她恍惚了一下,才点点头。

    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候正是七王之乱最巅峰的时候,她那在争斗中好不容易登上皇位的胞兄,却还没等把那个位子坐热乎,便被另一个她同父异母的兄长砍了脑袋,乱军闯入皇宫,入目皆是杀戮,后宫惶惶乱乱,死的死逃的逃,就连为胞兄诞下唯一子嗣的皇嫂,也一杯毒酒了却了自己。

    乐安听到消息赶到时,就看到兄长的尸首分离,满是血污的头颅上,那双乐安熟悉至极的眼睛,瞪地如铜铃般大。

    乐安看着那双眼睛,便觉得它们在死死地瞪着她。

    乐安踉跄着又跑向后宫。

    ——却也只看到皇嫂余温尚存的尸体。尸体的身边,是正要被宫人扼死的亲侄儿——皇后自己下不了手,便吩咐了心腹宫人,令其死后将稚儿扼死,以免遭贼人折磨。

    乐安已经不记得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似乎只是下意识地拦下了宫人,换了宫女的衣服,在许多宫人掩护下,才抱着侄儿逃出了皇宫。

    出了宫,她拼了命地跑,却没有回公主府,也没有回卢家,而是哪里偏僻便往哪里跑。

    一直跑一直跑,跑不动了就走,然后又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日落月升,走到人烟渺渺,走到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走到养尊处优的身子处处发出警告,双腿发抖,脚底生疼,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只能跄踉着、踽踽地,抱着怀里幼小的孩子,一边笨拙地安慰他不时的啼哭,一边强撑着走下去。

    然后,在眼前模糊的最后一瞬,遇到了那个眼神温和的青年。

    “姑娘?”

    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声唤,只来得及在失去意识前看到青年满含担忧的目光,她便再也撑不住,一头向前栽去。

    栽到了青年的怀里。

    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

    她起身,茫茫然看着周身,发现身处的是一间十分简陋的茅屋,而她衣服鞋子未动,只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正躺在茅屋里唯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新鲜的、明亮的清晨日光明晃晃地垂下,穿过茅草搭建的小屋,从无数缝隙里垂下,落在乐安脸上,也落在窗前那个小心抱着孩子,比她更笨拙地哄着孩子的青年身上。

    起身的动静惊醒了青年,他扭头,看到她醒来,眼角便漾出笑。

    “姑娘,你醒了。”

    *

    青年叫齐庸言。

    本是赴京赶考的学子,却不走运地碰上七王之乱,当年春闱未开,他也滞留京城,等到盘缠用尽,只能在京城最偏僻的地方,寻了不知道谁遗留下来的一间破草屋,权作安身之地。

    却没想到会遇到乐安。

    他没有问乐安为何这么狼狈,甚至也没有问她姓名来历,而是发现她双脚受伤严重后,二话不说,拿出仅剩的些许银钱,给她买药治伤,还为了她带来的那个孩子,特地买了些小米白面,熬成细细的粥,才终于叫那孩子不再哭闹。

    乐安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说,仿佛没了灵魂的木雕土偶。

    有些伤痛,在刚刚发生时还不会痛彻心扉,往往等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头,才觉得格外难以忍受。

    在此之前,乐安从没遭遇过什么大挫折。

    她是养尊处优的皇家公主,哪怕出嫁了,嫁的也是卢家那样的人家,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死人了,连刚屠宰的鸡鸭牛羊都从未见过。

    甫一见到刚刚死去的生灵的惨状,便是至亲。

    而导致她至亲死去的人……

    她是从卢玄起的书房,听到叛军要打入皇宫的消息的。

    一夜之间,她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只能抓住还能抓住的,救下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无头苍蝇似的奔逃,可逃出去之后,又要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

    她脑子里一片乱麻。

    她的眼前仍晃动着兄长死死瞪着的那双眼,耳边挥之不去的仍是掩护她逃离的宫人们,死前绝望的呼喊,那些声音那些画面,牢牢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让她再也无法去思考其他。

    齐庸言看着她这模样,没有出声,没有安慰,没有一切自以为是的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哄好了哭闹不休的孩子,在询问她是否能脱下她的鞋袜为她上药,却得不到她的回应后,踌躇半天,说着“齐某冒昧了,若姑娘愿意,齐某愿娶姑娘为妻。”,然后,才脱下她的鞋袜,为她上药。

    然后他做好了饭,乐安不吃,他也不强逼,只是把饭热了一边又一遍,每隔一段时间,便轻声问她,是不是饿了,想不想吃东西,得不到答案,便将饭菜又放回炉灶,如此循环。

    如此,直到第三天。

    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乐安终于睁开了眼,敞开了耳,五感渐渐又回到身躯里,才感觉到腹中饥饿如火,双脚被包成粽子一般,有点疼,有点痒,而那个刚刚给她双脚换过药的青年,已经去洗了手,又端起饭碗,端到她的面前,轻声道:

    “饿了吗?吃一点吧。”

    她看着他。

    半晌后,就在青年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时,忽然张开口。

    咬住青年手中的汤勺,喝下那经过数次加热,已经烂到不成颗粒的米粥。

    不是什么好米,甚至还掺杂着些粗砺的稻壳儿。

    是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下等”食物。

    可她一口一口,将它全部吃了下去。

    吃完后,在青年不自禁露出的笑容中,对青年道:

    “我叫臻臻。”

    *

    乐安,不,臻臻在齐庸言的茅草屋住了下来。

    她的脚伤未好,只能躺在床上,唯一一张床被她霸占了,齐庸言便只好在地上用茅草打起了地铺,好在时令不是冬天,温度不算难以忍受,但茅草铺就的地铺,又哪有真正的床铺来的舒服?

    臻臻要两人换一换,她睡地铺,他睡床上,齐庸言不肯,说他身体健全,她身上有伤,况且他是男人,她是女子,还带着孩子,他若让她和孩子睡地铺,自个儿睡床,就算睡着了,半夜做梦也得羞愧而死。

    臻臻又让他上床,和她一起睡,那木板床虽然简陋,但也还算宽敞,就算睡了乐安和孩子,倒也还挤得下一个齐庸言。

    齐庸言却依旧不肯,说怕坏了她名节。

    名节?

    臻臻心里嗤笑。

    此时此刻,那东西,还有谁在意,她又要为谁守?

    然而齐庸言坚持,她便也不强求。

    于是便这样一直过下去了。

    陡然多了两个人要养,还一个病人一个幼童,齐庸言的负担陡然加大,哪怕臻臻换上粗布麻衣,将身上所有的衣裳首饰都给了他,但乱世之中,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最不值钱,全部东西当了,也不过是三人半个月的口粮。

    齐庸言便想法设法地去挣钱,去找吃的,每日在外奔波。

    臻臻就留在茅草屋里,养伤,照顾孩子,看着太阳从升起到落下,在每日沉沉的暮色里,翘首等待着那个人归来。

    仿佛妻子等待着丈夫。

    等待着他,也等待着他带回来的消息。

    从他口中,臻臻知道外面仍然在乱,甚至比之前更乱了,因为原本的皇帝死了,几个皇帝的兄弟,也是她兄弟的人,互相打来打去,今天东风压倒西风,明天又是西风压倒东风,看似是几个王爷们之间的内斗,可背后,却处处都少不了各大世家的影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夫家,卢家。

    甚至更准确一点,她的驸马,卢玄起。

    她,乐安公主失踪的消息没有传出一点点,仿佛无事发生,仿佛她仍好好地待在公主府,卢玄起仍旧每日锦衣骏马出行,在她的各个兄长之间游刃有余,每个人都求着他的支持,比之臻臻的亲兄长做皇帝时,还要风光无限。

    “……听说鲁王还给他进献美人,却被他拒了,说家有爱妻,不敢承受。”齐庸言随意笑着跟她说着听来的八卦。

    臻臻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齐庸言察觉到她的表情,纳闷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后,臻臻的脚伤早就好了,能下地,能做事,除了带孩子,甚至能帮着齐庸言做饭洗衣扫地,最后甚至还在茅草屋前面的空地上一点点整出了一小片菜地,撒上了菜种。

    一开始当然是不顺利的。

    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做过,于是做饭烧糊,衣裳洗不干净,扫地扫地满屋灰尘……齐庸言让她不要做了,等他回来再做也是一样的。

    但这次换臻臻不肯了。

    不会做就学,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也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不会,她又不是傻子,别人都能做的简简单单的家务活儿,她怎么就不能做了?

    她憋着一股劲儿,看齐庸言怎么做,她跟着学,没过几天,就学地有模有样了。

    于是她便包揽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让齐庸言专心在外面跑,甚至有时回来的早了,还能借着未落尽的天光看一会儿书——是的,齐庸言甚至还读着书,哪怕饭都吃不饱了,他也没把书卖掉,而是一有空便看书,有灵感想要写什么时,没有纸笔,便用树枝在黄土上写写画画。

    “战乱总有结束的一天吧?等到结束时,我现在用的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场了?况且,读了几十年书,就为有一日能为这江山,这百姓,献上些许绵薄之力,如今放弃,岂不可惜?”臻臻问他为何如此艰难还要读书时,他笑着如此回答道。

    那一瞬间,臻臻觉得他的笑容是那般的耀眼,以致她胸膛发堵,眼眶发酸。

    可是,即便齐庸言的愿望如此美好,战乱却又何时才能结束呢?

    甚至不仅仅是外面的战乱,就连他们当时容身的那个小小茅草屋,都随时有可能被摧毁。

    臻臻和齐庸言在一起的第二个月,外面才终于传来乐安公主失踪的消息,而京城里,也突然多了搜寻她踪迹的金吾卫。

    “……这会儿是鲁王占上风了,把其他几个王爷都赶到了京城外,秦王昨夜被流矢射中死了,剩下几个,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总之这会儿京城是鲁王的地盘,刚一控制住,便下了命令要全城搜索乐安公主,和乐安公主身边带着的,先皇唯一留下的承平皇子。”

    齐庸言说到这里时,声音忽然顿住,看了臻臻一眼。

    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松了一口气,又说鲁王的搜索应该也就这几日,毕竟比起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几个成年王爷更有威胁。

    臻臻微笑着点点头。

    然而局势并没有如齐庸言说的那样轻松。

    对于乐安公主的搜索越来越紧,哪怕臻臻已经将面容掩饰地与以往全然不同,又跟齐庸言假扮夫妻,却还是在应对搜查的金吾卫时,免不了受怀疑。

    “没事的,没关系,别害怕,有我在。”齐庸言什么都没有问,她将面容涂黑也好,主动提出和他装作夫妻也好,都没有问,只是在她紧张地身体都忍不住发抖时,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如此说道。

    臻臻朝他笑笑,说:“我不怕。”

    她真的不怕。

    她只是担心。

    担心她护不住胞兄唯一的子嗣,担心她见不到战乱结束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更担心完全无辜的他,会因为她的原因而被牵连。

    别的她把握不了,但起码最后一个,她可以做到。

    于是,在又一次惊险地躲过金吾卫的排查后的当天夜里,她带着孩子,离开了居住了一个多月的,属于齐庸言的那个小屋。

    从此颠沛流离。

    从此惊险丛生。

    从此无所依靠。

    很难,很苦,可她到底捱过去了。

    捱到战乱终于平息,捱到世家分割好势力,捱到许多人都死了,她的驸马,她的兄弟,她的许许多多曾经熟悉的亲朋……

    皇室凋零,无数势力拉扯之下,终究没有谁敢不顾其他家,直接夺了李氏江山,而是想起外面似乎还有个孩子,有着最正统的皇位继承资格,却才仅仅五岁,正是软弱可欺。

    于是,“失踪“多年的乐安公主,和先皇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被风光迎回京城,入主皇宫,重新成为皇城的主人。

    之后的第三年,时隔数年之后,朝廷才终于重开春闱。

    那一年,是臻臻——不,是乐安亲自主持的考试。

    在人潮涌涌中,在无数黑发或白发、锦衣或布衣的学子中,她一一查看,仔细寻找,终于,在看得眼睛都累了的时候,看到那张脸。

    齐庸言。

    已经比当初沉稳凝重许多,但仍旧还是青年的青年,正在人群中看着她笑。

    她也对着他笑。

    仿佛又回到当年,他在昏暗的天光里看书,在黄土上写字,她问他为何,他说等到战乱结束,要一展所学,考取功名,然后要用这一身所学,为江山、为百姓敬献绵薄之力……

    如今,这江山仍然凋零破碎,岌岌可危。

    然而,终究已经比过去好了。

    她还在,他还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在。

    那么,终有一天,这江山,终究会如她所愿,亦如他所愿,更如,天下人所愿。

    *

    乐安沉浸在过去里,许久没有说话。

    齐庸言也不催她,就仿佛过去那样,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他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在一旁静静看着,陪着她,等她自己过去。

    而他也知道,她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状态太久,事实上,除了初见时,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样失态。

    重逢后的李臻臻,或者说乐安公主,几乎再不曾在他面前露出过一丝真正的软弱。

    她和他记忆中,那个月夜里,抱着稚儿,散发乱衣,楚楚可怜,满身狼狈倒在他怀里的姑娘,仿佛已经不是一个人。

    她坚强,她达观,她活泼,她嬉笑怒骂,她用弱小的身躯,撑起当时还只是孩童的圣人头顶的一片天,更撑起大梁江山的一片天。

    可他却总还记得初见她时的模样。

    他也总还记得,因为他的无能,因为他护不住她,她才会说都不说一声,悄然离开他的世界,才会变成后来那样,让他无比心疼的模样。

    他幼承庭训,苦读诗书,时时刻刻聆听圣贤教诲,可是,没有哪一个圣贤教过他,要把江山社稷,压在一个女人的肩上。

    她应该无忧无虑。

    她应该养尊处优。

    她应该像羽毛华美的鸟儿,养在最漂亮的花园,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外面的风雨,就由他来替她挡去

    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

    似乎直到如今,直到此刻。

    他才终于发现,他似乎想错了。

    一切都是他想当然,是他自以为是,是他将自以为好的一切强加在她身上。

    他只看到她当初软弱狼狈的模样,却没看到,她在那样的处境里,依旧在努力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一切,依旧在前路未知时,舍弃了似乎安稳的他身边的生活,选择奔赴了更加危险更加艰难的前路。

    相识二十载,他却似乎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也不曾——

    “你说得对。“

    二十载后的如今,面对着面前模样已经变了许多,甚至眼角都出现隐约的细纹,似乎再不能被称作姑娘的姑娘,齐庸言轻声说道。

    “我没有相信你,我甚至不曾真正了解过你。“

    “所以我失去了你。“

    他闭上眼,眼前往事一幕幕浮过。

    那一年的春闱,他苦读多年的努力,终于见了成果,他中了进士,他得了官职,他把家乡的老母接到京城,他甚至在鼓起勇气向她表达心意后,终于达成数年来的所思所想,与她结为夫妻。

    之后的日子,便仿佛阳光下的泡影。

    每一个角度,都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他沉迷其中,觉得一切都完美无缺。

    可哪有什么完美无缺。

    看似完美无缺的日子,不过是有人在隐忍,在隐藏。

    起初只不过是母亲对她的一点小小不满,不满她整日留在皇宫,不满她没能为齐家诞下一儿半女。

    他自然劝慰着母亲,帮她说话,可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那样想的呢?

    他不想看她在那幽暗深邃的皇宫里步步为营。

    他不想看她心力交瘁地应对世家朝臣的种种刁难。

    他不想看到她日日夜夜伏案疾书,写的字比苦练书法的学子还多,写到手腕酸痛,手背长包,每每哭闹着让他哄。

    他更不想时刻提心吊胆,怕某天醒来,突然听到她被谋害的消息。

    “太辛苦就不要做了吧?”她向他撒娇呼痛时,他哄着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如此说道。

    可他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不想让她在继续那样下去。

    他希望她如他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别管什么政事朝堂,只需要和他在一起,每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像其他肆意妄为的公主们那般,只做一个公主。

    于是渐渐地,他默认了母亲对她的挑剔。

    于是渐渐地,他在朝政上也常常与她对着干。

    他想让她放下一切,只和他在一切。

    可是,她没有放下一切。

    她放弃了他。

    他当时还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

    他当时还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

    他甚至总以为,她总会有一天忍不住,跑回来,对他说:“我们和好吧。”

    可是她没有。

    她说不要他,就不要他,转身走得那样决绝,只有他还留在原地。

    然后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回忆过去,回想他们究竟是为何才走到这一步。

    甚至今日,来之前,他都还在抱着可笑的希望,希望她今日突然能回心转意。

    可是……

    「你从来不信我」

    「这里没有无干人等,若有——也是你」

    「我们已经和离了,从此以后,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齐大人,你听清楚了吗?」

    多决绝,多狠毒啊。

    仿佛一片片闪着寒光的利刃,片片扎在他心口。

    于是仅存的那一点可笑的、天真的奢望,终于是破灭了。

    听到那些话时,他的一切都静止了,语言、动作、身躯,甚至连眼神,都如秋霜过后,骤然失去色彩、失去生机的原上枯草,眉睫都落满了白霜。

    可是,怪谁呢?

    怪她太狠太决绝吗?

    似乎不是。

    起码不全是。

    于是他想啊想,似乎在终于发现,他们之间的症结在哪里。

    因为他从来不了解她。

    因为他从来不相信她。

    因为他总是自以为是地用自己以为好的方式对待她。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可是,现在,如今,还来得及吗?

    然而,不管来不来得及,他都不会放弃。

    于是,直到许久许久之后,直到乐安从往事里挣脱,又用那种决绝又无情的眼神看着他,齐庸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臻臻,我走不出去。”

    他的声音干涩,又荒腔走板,仿佛尘土里放置许久未调弦的琴。

    是乐安从未听过的声音。

    乐安微微惊讶地看着他。

    齐庸言也看着她。

    似乎从未如此认真地看着她。

    “我知道,我错了,我做了很多错的事。所以你离开我,是我活该,可是臻臻——”

    “我走不出去。”

    “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潇洒地想走就走。”

    “我知道,你走远了,可我还在原地。”

    “我也曾想走出去,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总是忍不住想以前,总是想若回到从前多好……”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他渐渐闭上了眼睛,他的眼角似乎有晶莹的液体闪过,但终究,为了保留那一丝丝自尊,他没有任它落下。

    他只是说:

    “臻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声音细小,微弱,仿佛水中的蒲苇,风中的烛火,在水流中,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倾倒,下一刻就会熄灭,而这压倒他的,熄灭他的,只需要乐安一句话。

    可也只需要乐安一句话,蒲苇就能变成乔木,烛火也能变成火炬。

    全在她一念之间。

    *

    “少爷,我觉得你危险了。”

    书房外,睢鹭和长顺齐齐蹲在门前的台阶上,身后是安静无声的书房,身前是公主府院墙上,徐徐落下的西边的太阳。

    正蹲着,长顺忽然如此对睢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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