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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相望青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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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岁刚过,又闻西北大捷,京城到处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白雪红墙,灯笼高挂,遍地皆是笑语欢颜。

    中央大街上一辆华美的马车徐徐前行,车夫不断冲路人高喊让路。若有心人便能看见,那马车角落上那个并不难看发现的薜家印记。

    一个家丁模样的人从后头急步赶上,同街上众多的路人一样,走在车窗旁。

    不多会功夫,马车便缓缓调头,从来处返回。长街前头不远的岔道处,就是刑部侍郎的宅邸。

    “父亲,您有什么急事,非要在这当口叫我回来。”

    薛立海擦了擦汗,刚进门便对薛由说道。

    薛由看了眼自己的儿子,视线又转回薛竹写的表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字和文都不错,无怪你喜欢他。”薛竹忍不住面露喜色,偷偷在薛由后头瞄了瞄自己的父亲。

    他功夫资质不如薛鳌,便想在文学造诣上另辟蹊径,果然不辜负他一番心血,比薛鳌是强上不少。

    薛立海虽心中略松,却仍不明所以,“父亲!鳌儿干的事,竹儿没告诉您吗?”

    “眼下趁着宫里还没动静,我得赶紧先同这些人通通气啊!”

    薛由抬眼看他额边未擦净的汗珠,目光中难掩失望,“幸好来得及,否则,薛家即便没通敌,也要被你害死了。”

    “这是怎么说?”

    薛由叹了口气,“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在朝廷上历练了这么多年,竟还如此愚蠢!”

    当着小辈的面,薛立海面上挂不住,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薛竹识相的悄然退走。

    暖房里只剩下薛由父子二人。

    “换身衣服,”薛由不耐地将视线从薛立海攒金绣银的华服上挪开,“随我一道,这就入宫请罪,自请削爵!”

    “宫里玉妃那边,我已经派人传信了,一样奏请降级。”

    “什么?”

    “削爵?还要玉妃素服请罪?”

    薛立海的惊讶不比薛竹好多少,连说话声音都不可抑制的高昂起来。

    “父亲!”

    “这分明是他人陷害,我们何至于此!”

    “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事情的真假,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宫里那位怎么想。”

    “怎么想?这没都影的事!何况杨吉都死了!只要那些官员替我们薛家说几句话,皇上难道还能真敢对我们下手不成?”

    薛由强忍住眼底嫌弃之色,转头看向窗外飞雪,悠悠道,“皇上这几年,越发对我们心生忌惮,更该是以退为进之时。你还要联络百官,是生怕他不着急除我们而后快?”

    “可削爵……”薛立海犹有不舍。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当舍就舍,只要关键处握在我们手里,你还怕没有这荣华富贵的日子吗!”

    话说到后来,已渐有些严厉。

    薛立海心神定了些,连连称是,“对,对!只要玉妃顺利生产,何况一个护国侯,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是咱们的!”

    看着他那前惶后倨的样子,薛由凝眉瞪了他一眼,“这种话,你还是给我闷在肚子里,做梦也不许说,听到没有!”

    薛立海嘿嘿笑道,“这里外都是咱……”

    看着父亲那逐渐升腾起来的怒气,他当即转口,“父亲您放心,我就是咬断了舌头,也绝不让人听去半个字。”

    半个时辰后,薛由便带着薛立海身着素服,来到了宝华宫外。

    宝华宫是皇帝修道之所,里头一个几层楼高的大铜炉,正日夜不休的替当今皇上炼制强身健体之丹药。

    当今皇上宇文宙未及不惑,按理说正值壮年,然这座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帝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近些年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苍白孱弱。故而年纪轻轻,就开始了迷信起了这些丹方术士。

    是以薛家父子到时,此时站在外头的,除了阶前廊下两排戒备森严的甲士,就只有他们的老熟人——首领太监王英了。

    二人上一次见面,还是薛由寿宴,那一番搅闹,京城人尽皆知,二人关系可谓剑拔弩张。

    王英手抱拂尘,正站在门前微阖双目,小憩养神,好似根本没有看见空旷雪地由远及近的来人一般。

    薛由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过,恭敬而不失体面的冲王英道,“劳烦公公进去通报一声,微臣有事启奏。”

    王英似睡熟了,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薛由面色不改,大了声,再重复了一遍。

    王英依旧宛如木雕。

    薛立海面色肉眼可见的涨红了,正欲张口,却听身旁薛由声音再次不疾不徐的响起。

    平稳如前,只是暗藏了真气,听在耳里叫人脑袋嗡嗡。旁边的侍卫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王英这才缓缓睁眼,似才发现面前站着的二人。惊讶道,“哎呀,原来是护国侯,怎么也不命人通报一声。”

    他这话说出,眼睛却是看着薛立海。

    “皇上正在修道,这种时候谁也不见。薛侯爷不知,就更不该带着闲杂人等上这来了。”

    要知道薛由早就将爵位让给了薛立海,如今的护国侯,可不是薛由。如今无爵无官,岂不谓“闲杂人等”?

    一句话不阴不阳扇了二人一记耳光。

    薜立海不安地看了薛由一眼,见他面色无虞,将怀中的奏折拿给自己,顿时内里松口气。吞了口唾沫,张口道,“公公,烦请将这奏折呈送陛下,微臣就与父亲在这跪着等。”

    “侯爷爱跪,咱家也劝不得。只是方才是没说清还是侯爷没听清。皇上谁也不见。奏折大可等皇上出来了再上不迟。”王英扫了眼奏折,却没接。

    薛由将那奏折往薛立海眉头处抬了抬,薛立海会意,身子恭得更低,“无妨,罪臣自知罪孽深重,自请削爵。还望王公公不计前嫌,帮忙通禀一声。罪臣无论等多久,都务必请皇上准奏方能心安。”

    “噢?”

    王英眼中精光一闪,似有些意外,嘴里说着“哎呀,这可不方便。陛下这时候,最不喜人打扰。”然手中却将那奏折接了过去。

    薛由拉了拉薛立海,二人掉头一撩蟒袍,就扎扎实实跪在门前地上。

    清早扫净的雪,此刻又薄薄的落了一层,顷刻间便湿进了二人的裤管,凉得浸骨。薛由面不改色,薛立海瞥见,刚要抽动的腮帮子又咬牙摁了回去。

    王英眼观鼻鼻观心,看着他们二人跪得笔直,唇边划过一丝冷笑,思忖数分,朝身旁的年轻太监吩咐了几句,转身推门往殿内行去。

    其实关于杨吉死前的疯魔之状与事情诡谲之处,宇文宙已经知道了。鱼龙卫的战报两日前就放在了御书房的案头。

    皇帝此时正听方士谢观论道,正听得如痴如醉,对方看见王英进来,便识相的住了嘴。

    宇文宙浮肿而兴奋的眉眼疑惑的停驻,回头一看,发现是王英,便压下刚升起来的那丝不悦,问道:“王英,又发生什么事了?”

    王英抬起头来,谢观立即起身行礼退下。

    他靠近笑眯眯道,“回陛下,是护国侯父子求见。”

    “薛由?”

    宇文宙稀疏的两条眉毛霍然扬起,“他们还敢来?”“朕还没寻他们的不是,他们到先过来讨打了。”

    “前日朕便说要狠狠查查薛府,若不是你拦着,说事实未明,不可草率,他俩此刻该是戴枷在外了!”

    “他们这会定是想好了此事应对,说的什么理由?”

    王英笑意更深,“陛下这次可猜错了。”

    “噢?”

    “他们这回非但没有辩解,反而是辞爵来了。”

    “你说什么?咳咳……”宇文宙一激动,一口气逼上来,不妨呼吸不顺,连番咳嗽起来。王英连忙递茶过去。

    皇帝连番摆手,青白的面色升起一抹潮红,接着道,“朕听错了不曾?”

    “陛下没听错,他们是辞爵来了。”

    “还有这份表书。”王英将那份措辞恳切文笔优美的自罪奏折递到宇文宙手里。

    皇帝猛然接过,急急展开,视线留恋几道,确认自己并未看错,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太好了,真是天佑乌金!这下朕终于可以拔掉这颗积弊多年的毒瘤了。我看,这下谁还说朕是平庸之君!”

    王英忙不迭跪下,“陛下英姿内秀,不输于开国圣祖。小人妄言,陛下岂可自鄙?”

    “朕知道,普天下也只有你才如此理解朕,快起来。朕就是随口一说。”

    “替朕传诏,说朕允了请奏。”

    “陛下不可!”

    王英忙道。

    “怎么?”

    “你不是说没有实证,才不可轻率下诏,教孟栾那老头和他那帮御史大夫又来骂朕么?如今薛家自己都承认了,不允了还待何时?”

    “陛下,”王英饱满的脸离得更近了一步,“眼下大军尚未回朝,统帅昱王爷的战报中也未提及此事,眼下明面上不过是外头的一些风言风语,薛家就这般急着请罪削爵,陛下以为这是为何?”

    “他这是心虚了?”

    “陛下英明。”

    “那不正好,朕也算没冤枉薛家。往后九泉之下,要是圣祖皇帝问起,我也有话可说。”

    “可事实终究没有摆上台面,薛家这番动作,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若陛下真允了,即便有薛家自请在先,毕竟圣祖亲封的护国侯,陛下也难免落个刻薄寡恩之骂名。”

    “那你说怎么办?”

    “不仅不能允奏,还要安抚嘉奖。”

    “什么?”

    “且不说国库就是被他薛家暗中结党,贪墨空了,早就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嘉奖,就算还有些家底,朕不仅要放弃这惩治薛家的大好机会,反倒还要嘉奖他,却是为何?”

    “陛下身处深宫,是未听到,外头是如何满城风雨骂薛家通敌的。他既急于请罪,便是希望此事草草落幕。陛下就要更添上一把火,让这风雨,越来越盛,才是下手之机啊。”

    “朕乃一国之君,已经忍了这么多年,十年前雍州大水,数十万流民,造成如今山匪林立,皆是他薛家举荐失察,而后又贪墨赈灾银子之故。如今通敌铁证,难道朕处置欺君罔上之徒,还要借助什么民意不成!”

    王英苦口婆心拜了又拜,“陛下心怀社稷,是百姓之福。可薛家暗中结党营私多年,岂不正是以此掣肘皇权?倘若事后百官上谏,陛下待如何?”

    “不是还有孟栾那帮老头么,他们不是和薛家不对付嘛,如此功在千秋之事,也当力挺朕了吧。”

    “即便如此,陛下别忘了,还有昱王爷……”王英的肥肉中的眼睛,露出一丝严肃。

    “昱皇叔?他怎么?难道也和薛家有所勾结?”

    “陛下忘了?昱王爷送回的战报上,说通敌叛国的,可是穆王爷。可有半字提到薛家?”

    宇文宙恍如烫到一般,将那奏折扔到了地上。发出“啪嗒”轻响。

    失色道,“对对,朕怎么忘了。竟然这么大的事也要瞒着朕。朕以为他也是一心为着朕的,没想到……”说着脸色颓败,身躯委顿跌坐在蒲团上。

    “陛下无须忧心,兴许情况还不像您想的那么糟。昱王爷手握大军,又是皇亲,想必不会轻易为薛家摆布。此事或许另有隐情,陛下不妨静观其变。待大军回朝,再作打算。”

    “好!就依你。幸好还有你,王英。朕如今能信任的,就只有你了。”宇文宙攀住了王英的手,似抓住一颗救命稻草。

    王英将肥厚的手掌用力覆在皇帝的手上,“陛下放心,臣必让这天下,尽归皇上手中!”

    宇文宙点点头,信心又如这袅袅兽香,回到了他的脸上。

    “还有一事。”王英道。

    “你说。”

    “薛家既不能留,那长乐宫的那一位,陛下意欲如何?”

    “玉妃是薛家的人不假,可毕竟进宫多年,眼下又怀着朕唯一的龙嗣,想来,和薛家即便有牵连,那也不深,就不牵连了吧。”

    “家族被灭,儿子却日后登基,国将如何?陛下切不可妇人之仁啊。”

    “这会不会是你多虑了,玉妃怎会如此?一入宫门深似海,薛家所做之事,她一深宫妇人怎会知情?而且她若为朕诞下太子,便是朕大大的功臣,朕不想太难为她。”

    “陛下仁慈。老臣愿同陛下打个赌如何?”

    “噢?赌什么?”宇文宙来了精神。

    “就赌她,来不来脱簪请罪,自贬身份,与薛家共进退。”

    “那正是有德的表现嘛,这算什么牵连。”

    “可她正怀着陛下的皇嗣。她有罪,可皇嗣何辜何尊,尚未出生,便要被人拿来利用?”

    宇文宙脸上的温柔褪去,仍道,“这道理,她若不懂,告诉她,也该懂的。”

    “倘若她坚持如此,是否算老臣胜了?”

    王英笑容依旧和煦,内里透出的笃定却让宇文宙心中生出一丝慌乱,片刻后又强硬道:

    “好!朕跟你赌!朕拿不下孟栾那老家伙,还拿不准朕的女人么?”

    “微臣衷心希望陛下能胜。”

    “说罢,若是你赢了,要如何?”

    “存子,去母。”

    “啊,”宇文宙失声叫道。

    “真要如此么?”

    “陛下可是舍不得?”

    宇文宙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没想到,朕竟有幸效仿史书上的明君。为了千秋大业,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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