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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曲中人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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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出来了?”晏诗道。

    “你表现得那么明显,”穆王沉了沉眉眼。

    “……”她白了他一眼。

    “原来铺垫了这么久,就为了这个。”穆王沉吟道,“你感觉如何?没事吧?”

    晏诗摇摇头,“还好。”

    “只是这毒也太糙了些,许是砒霜。”

    穆王眉头一皱,“也好,他这下露出了狐狸尾巴,只要去查甜糕作坊,定能找到他的踪迹。我这就派人去!”

    “等等!”

    “我也去!”

    晏诗舔了舔嘴唇,眸中露出危险的光。

    “等等!”

    这下反倒是穆王叫住了她。

    “对方既然是冲你来的,只怕还有后招。你去恐正中他们下怀。”

    “既有如此,他们去就更不顶用了。”

    穆王垂目摆首,“你在乐水中毒而后复出,十余万众皆亲眼得见,此时再行下毒,岂非自讨没趣?”

    “我看,此毒试探为多,诱你前去才是真。”

    “你若去了,不仅证明你果然如传言那般百毒不侵,更是可引君入瓮。他们跟了一路,终于选定此处下手,必已准备万全,你去实在不妥。”

    “不是没有道理……”晏诗驻足细思。

    “可我忧心他们去会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穆王想了一想,逐渐展颜,“对方如此费劲周章诱你孤身前去,看来也是忌惮我这十万大军,不如你就佯作中毒,闭门不出,对方见你不至,看他打算如何?”

    “我派人去作作样子,将消息放出去。我们安枕高坐,静观其变。”

    晏诗也不禁露出笑意,点点头,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此计甚妙,”随即又低低嘟囔一声,“腹黑。”

    穆王苦笑,也不答话,出舱门低低吩咐下去。

    船行至夜间,此处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是以夤夜不停,顺流航行下去。

    深夜行船,又是一番景致。

    然因要伪装中毒之相,便未尝于甲板现身,只得在舱中枯坐。

    实是乏味,晏诗看见矮几上的琵琶,响起昨夜乐曲,心潮突至,抱起在舱中尝试弹奏。

    奈何不通音律,亦不熟琵琶,好好的一段旋律被她弹得碎如瓦砾,呕哑嘲哳,令人不忍卒听。

    不知何时,就连还在甲板处徘徊守卫的士兵,都已不见踪影。连她自己都觉此琵琶声恼人至极,况他人乎?

    不由面上一赧,只觉连这死物也在嘲笑自己,登时怒火横生,对着这死物也抽了几拍。惹得弦声暴起,似人哭喊疼痛一般。

    终知是己心不定,亦惜之名贵,没敢下重手。这器身用玉之通透,直衬得环抱它的肤色也如玉,想想当日不知是放在何等样的佳人玉臂中旋转弹奏,那场景定是美不胜收,叫人忘却前尘往事,俗世烦恼。

    弦声方绝,却没曾想,一阵优美乐声从江岸上遥遥传来,直入江心。

    正是昨夜曲。

    她听得此声节奏顿挫,气口间歇,皆与昨夜相同,想来定是出自同一人。不由得大为惊喜,她此刻所在距离昨夜已超数十里,对方缘何也到此间?莫非是同路之人,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么?

    若真是如此,不妨上船一叙,同行为伴,也不孤闷。若再能进一步,请他将这曲谱写下,共她回头找人弹奏,或自己习奏,终不失为一桩美事。

    她刚想起手弹问,却不忍打断此曲。决意等候对方此曲终了再续问答也不迟。便安心坐下,静下心来。

    今夜的乐曲虽同昨夜,然速度却比初听时慢了许多,少了几许轻快洒脱,多了几分情谊绵长,曲调更显优美婉转。

    似是知晓她的意图,放慢了节奏,教她记得真切。

    她亦能懂曲中深意,手按弦中,慢慢跟着对方走。

    初时生涩不已,十调只能中一二。乐声却仍旧不焦不躁,绵延不绝,似来人娓娓道来,亦如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牵引着她跟随。

    即便琵琶声杂乱无章,乐声却始终柔和有力,稳而不乱,坚定带着琵琶声愈攀愈高。

    待到后来,她已经能渐渐跟上节奏,杂音渐稀。即便错漏,旋律已近,不能统一处,也可当做伴声,彼此应和。

    再到后来,旋律初成。船舱中响起的琵琶声不再如蹒跚学步的孩童,多了一丝流畅,一番优雅。

    深夜中听闻,江心与山头乐声互为交融,遥相呼应。比起孤管单弦,合奏少了一抹清冷疏旷,多了一丝缱绻缠绵。

    高潮回落,余韵悠长,尾音袅袅,归于寂静。完整的一曲,她今夜终于听到了。

    果如她想象中的那般,绝世独立,令人恍若乘风。听完不禁心境澄明,不染尘埃。一时间心怀大开,晏诗立刻起手叙话,“谢谢你!”

    “你真是太厉害了!”又忍不住再欣然弹道,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有机会的话,真想认识你。”她再添一句。仍旧喜不自胜,起身在舱里踱起步来。

    琵琶声响停许久,都未见回音。晏诗心道,恐这么长而密集的邀约,对方定是被她搞糊涂了,听不明白,许是不知如何回复。

    不过许是心境开阔之故,她耐心格外好,莫名觉得对方定能听懂,也必会回应。是故她亦不催,只静默以待。

    果然如她所料,片刻后回音响起,“对不起”三声,对比先前的明快,此刻显得有些低沉。

    她默然地点头,早有此料。江湖人讲究相逢便是缘分,如萍水聚散,不问来路不问归途。不沾染因果,不互相牵绊,极尽洒脱。她虽觉有些可惜,却也能够理解。

    如此便息了邀对方上船同路的心思,如此一段同行的缘分,也极难得。遑论对方不想竟真能听懂她心意,可堪称知己!

    也不知对方是何样貌,连个印象也留不下来,晏诗心下不免生出一丝遗憾,想要上岸一会的念头刚冒起,便被她掐灭。

    许是天仙显圣,如何执念求之?只余佳音在耳,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共赏同忆,岂不快哉?

    如此想来,她挥散那些许怅然,回了一声,“没关系,晚安。”

    今夜定然有个好梦。

    然就在她舱门不远处,穆王与船头甲板上静静伫立。

    目光投向辽远漆黑的山岭,眸色深深。

    先前岸上声音响起后不久,他就派了一小队人马上岸搜寻。

    此人跟着船队,已是可疑,今日又现下毒之事,他怀疑幕后操纵者,便就是这奏乐之人。

    故而趁着对方同晏诗合奏之际,声音不断,遣人悄悄摸过去,是人是鬼,一问便知。

    她心情正好,想来或许不同意如此,待查清真相,再告知于她也不迟。

    这般想着,船舷出传来脚步声。

    “王爷!”

    穆王转头,示意侍卫轻声。

    待对方走近,“人没带来?”

    那军卒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双足。

    只见上头两道豁口,左右各一,如大嘴裂开,直见皮肉,然皮肤却全然不损。

    “这是……”

    “警告。”

    当时他们摸到声音源头,还剩约莫二十丈时,对方合奏方毕。他们正欲近前,包围靠近,便见前头飞来数枚叶片,齐刷刷盯在足尖前的地上!

    他们此番过来,连人都未见一面,自然不肯轻易罢手,仍欲再进,脚下便多了这些裂口。

    明显对方不欲伤人,然倘若再进,便要见血了。

    当时正犹豫间,一物疾射而来,速度奇快,令他们猝不及防!

    本以为要受伤,却见砸在人身上蓬地散开,原是一团雪。

    当中一片叶子悠悠落下。

    当头的接住一看,上头似乎有字。

    加之船上声停已久,对方回了数声,已然远离,他们这才掉头返回。现在那枚有字的叶片正静静躺在穆王的手上。

    转身向火,只见上头字体秀丽却自带锋芒,想是用刀锋写成,笔划清晰却不透纸背,仅有七个字:

    “孟收降将以抗汝。”

    他凝眉深锁,知晓这七字所言之深意,心中了然。“可曾看见那人模样?”

    属下愧疚地仍是摇头。

    穆王点点头,目光远投茫茫山岭,没再多言,挥手命人退下。

    眼神回到手中叶片,气定神闲,薄唇轻吐。

    “清逸有余,而雄伟不足耳。”叶片在穆王手中化为碎末。

    舱里头的某人心事尽去,一夜无梦好眠,自是不知外头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足足睡到三更才起。

    靠岸小憩间,照样有东西送来。

    她谨慎遍尝,却不复有毒。

    许是对方试探察觉无用,便不再从此处下手。

    不过令她好生奇怪的是,既然下毒无用,缘何还要送来?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她捉摸不透,索性懒得去想。嬴舒城人影不见,估计在忙。百无聊赖间,她竟有些期盼夜晚的来临。

    可转念一想,她们日夜行船,皆有人轮流替换,难道那人也日夜兼程不成?

    要是船上有个会音律的就好了,将曲谱记下。不然,上岸找个乐师?这穷乡僻壤的,只怕也难。

    且更重要的是,今夜那人当是未必再出现了。

    通常关系走到拒绝这一步,原本心照不宣的默契亦不复存在。

    人既不在,此曲想来不复听闻,罢了罢了,她提早拨了一声舱壁旁的琵琶,在暮色未落之时,弦声铮然作响。

    然天色将暮,鸟语人声皆嘈杂之中,依稀有一声回应遥遥传来。

    音调并不明确,似是随意一吹,并无语义,只是单纯作为回应。

    不啻于一语:“我在。”

    她惊喜奔出舱门,来到甲板处,面冲声音来源方向,举臂高挥,对方或许看得见,或许看不见,她只管自己畅快,挥了挥,又挥了挥。

    北风从侧后吹来,长发于脸庞边猎猎扬起,与衫袖齐舞。

    犹不尽兴,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哎……”

    一时多少人向此处看来,她表情微羞,冲被自己惊扰到的旅人客商,还有四周船上军士笑着致意。

    可惜山岭间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径自沉默。

    两日以声交谈,她也渐渐感知到对方性格,断不欲惹人注目的。方才能予她一声已是难得。

    是故她也不馁,只待夜间来临。

    今夜云又薄了些,月近十五,淡黄色的清辉时不时能从缝隙中洒下来,渐满银盘隐隐可见,雪早在今晨就已经停了。

    知道对方在,晏诗早早用过了晚餐,抱着琵琶来到甲板,望月等待。

    夜色渐浓江岸处仍未有任何声息。她屡次想动手出声,却又几番放下,好似知晓对方存在,便总也不好主动一般。

    意外的宁静一直持续到月近中天,她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不在,或者有所不便?抑或者,先前乃是鸟语纷扰,她听岔了。

    杂念初升便被她迅速压下,深深呼吸一口湿漉漉,冰冰凉的江风,着手轻放,起调弹弦,奏起前两夜听闻的曲子来。

    岂料她弦声刚起,管乐便至,好似始终等待着她。

    晏诗微微挑眉看去,又将注意力拉了回来,专注在指尖。

    音律她记得不太熟,生涩不定处,依旧是管乐稳稳托住了弦声,将她带起。待她熟稔之处,管乐又不动声色弱了下去。

    二声一在水,一在山,两两交缠,相辅而成,比昨夜更得合奏之意。

    一曲终了,船上的人尚自回味,而重重密林之中,声停指咽之处,有两下鼓掌声突兀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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