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由来舟不系
来人几乎是整个人撞进来，寒风瞬间将床榻前的幔帐高高扬起。
一向矜贵严苛的孟奢却没有在意他的无礼，因为人已先一步扯开劈头盖脸的帐帘，跃下床来。
“你说什么！”
孟奢身着单衣，被帐幔绊了一下，却仍快速奔到来人身旁，抓着他问。
“将军……”
来人从未见过自家将军如此，一时不免惶惑。
“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再说一遍！”
来人血液陡然一热，兴奋道，“将军！穆王通敌，他……确有可能通敌啊！”
孟奢一把推开他，在孟奚搀扶下站起，“废话！谁不知道他确有可能，我要证据，证据你有吗！”
“我有，有！”
孟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阵狂喜扫荡过所有的感官。
终于让他等到这一刻了。
他就知道，只可惜一直没有抓住对方的狐狸尾巴。这下，真面目终于要露出来了。
“是什么！”
“快说！”他一把从地面上揪起对方的衣襟，逼问道。
“我今夜最后一次巡防江面时，好像看见穆王军的船，少了一艘。”
“什么好像，到底少还是没少？”孟奚皱眉喝道。
“少了，真少了。”小兵忙点头确认，“当时我还觉得奇怪，这种天气船都回来了，怎么还有在外面的。”
“这有什么奇怪，你巡防，别人也巡防。”
“可是巡防都是两艘一块出去的，那船队，明显短一截，所以我才觉得突兀……”
小兵说着，看着背光中长官们的脸色，嗫嚅做声。
“而且当时我以为看花了眼，想凑近些，便被他们的人给赶回来了。”
“平时关系是不好，但也没见这么凶。”
“那当时你怎么不报！”孟奚看着他这副样子便恼怒。
“我当时……没往这处想……当时还以为他们是不是被长官们责罚了，所以才……”
他声音更低了，苦着脸忍不住耷拉下去，“毕竟旁人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废物！”孟奢骤然骂道。
“现在才来报，好端端如何会少一艘船。此事必有蹊跷。”
“是是，小的愚笨，方才才想起来，所以赶紧来通报将军。”
“是大船还是小船？”
“小船！是小船，所以我才没看清。”
“是了，大船开动太过于惹眼，小船才不容易被发现。这种天气，还要偷偷摸摸出去干什么？定是过江会反军去了！”
孟奢脸上闪现出狂怒而又快意的光。
“将军英明！”
“啪！”
小兵话音刚落便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笑容犹在，转瞬变得茫然。
“都过去一个时辰了，弄不好人都已经回来了！现在来告诉我有什么用？”
“消遣我吗？”
小兵捂着脸，哭腔道，“不会的，这种天气，兴许没有那么快回来……”
孟奢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径自吩咐孟奚，“派人！给我严密监视穆王的防区，看看船回来不曾。找个借口，硬闯也要过去，有什么事，有我担着！”
孟奚却觉不妥，“将军，还是先暗中派人打探。要是没回来，咱们再出手不迟。否则无端生事，空落人话柄，让人讥笑事小，有损将军威信，日后便不好取信于人了。”
“也对！”
“之前行事仓促，总被他寻机翻盘。此事须得周密，一招制敌！”
“就依你的意思办。”
“要是还没回来，就带足人手，把那艘船给我拦在外面！听清楚了吗？”
“是！”孟奚当即下去吩咐。
小兵看着他的背影，又瞟了瞟主将兴奋难抑的神色，小声道，“将军，小的，还有个主意，可能不必如此麻烦。”
“什么主意？”
“将军忘了，穆王昨夜遇刺……”
“嗯，他遇刺怎么了？”
“真遇刺了还如何出门。”
“昨夜刚遇刺，今夜就过江见……”
一巴掌高高扬起，眼看又要落下。
他不由倒吸一口气，连同后面的话也吸了回去。侧头想躲。
却冷不防被孟奢手掌重重拍在肩头，主将声音喜气高扬，响彻耳边：
“不错！”
“你说得对！说得对！！”
“我怎么忘了这茬！”
“他就是为了今夜渡江，这才掩人耳目，什么遇刺，难怪不让人探望。其中定是有诈！只看他在不在帐中，便知分晓。”
孟奢脚步一跺，掀帘便冲出去。
“将军，衣服，衣服！”
小兵急忙从床榻旁的屏风处抄起斗篷，匆匆追了上去。
孟奢搂紧小兵披上来的斗篷，抬手熟练系紧，竟似感觉不到寒冷一般，带着一队亲卫向穆王驻地快步行去。
沿途经过窦家军驻地，不期然被拦下。
“什么人？”
“放肆！”
小兵先一步喊了起来，“瞎了吗，认不出这是孟将军？”
火把处一照，果然不差。
“原是孟将军，深夜前来，是有何要事？”
“无事，本将军只是借道，我要去找穆王爷，你不放心就跟着吧。”
说着懒于多言，径自推开守卫，穿过哨卡。
前头士兵见状，横枪欲挡。
“让他们过去。”
头领喊话一声，眼看一行人远去，他示意一人跟上，自己朝自家主帅中帐跑去！
孟奢一行人恰顺风而行，似有巨掌在背后推行，脚程极快。当中有人警觉，回头望了望，冲孟奢道，“将军，窦家军跟上来了。”
“无妨，别管他。”
前头穆王军营地，顷刻便至。
“嬴舒城，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孟奢暗道。
片刻后便至第一重岗哨。
“孟将军？”
“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废话！自是有要事要见你家王爷！”
“我家王爷伤重静养，如有军情要事，现下是孙……”
“有完没完，我家将军是前来探望穆王爷的，不见旁人！”小兵先前抖了威风，此刻欲故技重施。
却见此间气氛骤然僵硬，守卫们纷纷手握刀柄，即刻摆出防守队形。只怕稍有不慎，便是警哨声响，守卫集结。
有个机灵的孟军亲随便道，“别紧张，他新来的，不懂事。”
“我家将军是方才才得到家中送来的血灵芝，生肌活血，对失血受伤之人疗效甚佳，这不连夜想给你们王爷送来嘛。”
“这东西早一刻服下功效便好一分，拖不得。是故深夜前来。”
“这……”
守卫头领面色为难，“孟将军，多谢您好意。可我家王爷有令，此时为防奸细刺探，任何人不得入内。有要事，可与孙谦将军商议。”
“你的意思是，连我也不行？”
孟奢冷冷道。
“不是针对孟将军，旁人亦是如此。”
“这么大的风雪，孟将军一片好心，被你们这些人拦在此处，是何道理？”
孟奚上前半步，朝守卫喝斥。“穆王若醒着，难道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何况都已说明缘由，此物极其珍贵，是孟阁老亲自叮嘱送来的，中途跑死了三匹马，我家将军半夜不睡，亲自送来，连中帐都未曾靠近，穆王爷当真好大的架子！”
“说是防奸细，你看我们谁是奸细？是说孟将军是奸细？”
“是啊，若这血灵芝坏了，你们谁来担这个责任？”
声音越嚷越大，即便风雪如瀑，也在暗夜里远远地透开去。
守卫头领眉毛覆雪，嘴唇紧抿，思忖片刻方道，“诸位在此稍候，我去通报一声。”
说罢示意手下看好来人，自己则转头向中帐跑去。
孙谦将军此时听闻此消息，正在中帐里焦急踱步。
听见外头低低禀告，“将军！”
他即刻出帐，“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
“将军，怎么办？王爷还未回来。可是把孟将军拦在营地外，不太妥当。”
“我晓得。”
“先放他过来吧，我来应付。”
“要不要，我再拖一拖？”
孙谦苦笑，“你能拖住，还会来找我？”
头领赧然。
“无事，让他过来吧。我就不信，他敢闯进帐子里来。”
“嗯！”
孙谦看着他消失在雪中，转头入帐，来到屏风后头，那处一个同穆王身形相仿的人影，静默躺卧。
“别慌，一会按照我先前教你的话说。”
“都记清楚了吗？”
那是一个年轻士兵。不仅身形类似穆王，就连年纪也相仿。
可平日上场杀敌尚可，要假扮王爷，这深入骨髓的尊卑观念便宛如酷刑一般，无时无刻不在他身上凌迟。
躺着不动还容易些，可如今要说话，还要威严，他喉头突然紧得，快要连气也吸不进去。
这不是游戏，容不得半点错处。
先前便已经有人将此事的利害关系，同他讲得清楚明白。
王爷不在，他便是穆王军的定海神针。
不仅要瞒过别军，甚至还要瞒过自己人。
若是稍有差池，叫人起疑，不仅仅是穆王一人大祸临头，就连同整个穆王军，数万同袍，也会被他带入十八重地狱。
尸山血海、血流漂橹他这几日亲身经历，可若要是这些后果全系于一己之身，叫他如何承受？
他承受不来。
他心中无数次地响起这句话。
可每每想开口，便是孙谦叮嘱，恭顺的态度，让他陡然明白，这幕剧中的其他配角都已经入了戏，他身为主角，怎能说退场就退场？
当初听闻自己有幸担当主角时，不是曾经在心底欢呼雀跃过吗？如今事到临头，身为军人又怎可临阵退缩？
道义与压力在他体内不断交锋，将他缓慢切割。这种交锋，在门外响起的异动之后，突然推入高潮。
光是压制被褥中躯体的颤抖，就已经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王爷，您伤重，说话不必大声，越含糊，越细弱，越好。”
孙谦望着床上的“穆王”温言道，刻意没有去擦他布满了额头的汗水。
“嗯……嗯，”“穆王”点点头，颤声道。
“将军！孟将军来探望王爷。”
外头的通报早早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