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十三号宿舍楼（二十八）
死亡的终结并没有如她所愿降临，她躺在地上，全身都是剧烈的疼痛。
她的口鼻中，满是温热的鲜血。血液溢出嘴角，呛进她的鼻腔。
在她抽搐一般的咳嗽中，她的右腿和手臂都传来无法忍受的剧痛。
李蕊仰面望着星空，大脑被强烈的疼痛刺激。
她突然，很想求救。
她不想一个人躺在坚硬的地上，在疼痛中等死。
她也不想拥有这样一个痛苦的人生。
她也想和其他人一样，有一个爱她的母亲，有和她真正要好的朋友，也可以不这么辛苦，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的手因为疼痛握紧，指腹又被手机坚硬的边缘压痛。
但这份声音越来越大，快要盖过她身上的剧痛。
李蕊在死亡的边缘，给她的母亲打了一通电话。
她想，这可能是她做的最任性的一件事了。
她想让她的母亲来这里救她，她想知道，她的母亲还会不会为她伤心难过。
李蕊因为坠落受伤，不停使唤的手臂无法完成拨打电话的动作。
她将手松开，让手机滑落在地。
随后蠕动身体，慢慢爬动，将还能活动的头部移动到手机上。
李蕊用哆嗦的嘴唇触碰屏幕，给李穆打去了电话。
等待李穆接听的时间，像她年幼时无数个独自在家的夜晚一样长。
充满电波感的嘟嘟声在她逐渐失去意识的耳边重复回响，她的心在一点点停止跳动。
而后，她的电话因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
李蕊像是料到一般，微微笑了笑。
随后，她做了第二件很任性的事，她又给李穆打了一通电话。
她今晚唯一的安慰，就是第二通电话没有让她等太久。
当对面传来挂断的提示音时，李蕊的头再也支撑不住，落在了地上。
但她还没来得及放弃，一声简短的短讯声响起，李蕊看向头边的手机。
李穆给她回了一条信息。
李蕊带着最后一点希冀，重新爬起，试了很多次，点开了那条短信。
里面非常简短的写着一个字。
“忙。”
这一刻，李蕊笑了出来。
她的头重新跌落于地面，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动。
她的笑声被喉咙里的血液吞噬，只发出两声沙哑的出气声。
手机微弱的光，照在年轻女孩破碎的脸上。
半晌后，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连同一起暗下去的，还有李蕊年轻的生命。
在李蕊的死亡证明上，法医是这样写的。
高空坠楼重伤，全身十一处骨折，内脏多处破裂，死于出血性休克。
李穆看着李蕊躺在冰柜里的尸体，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她将李蕊的遗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没有一个字提到她。
但李蕊说，她喜欢数学。
李穆看着数学两个字，不知道该去恨谁。
她这才发现，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在不知不觉中，她与李蕊越走越远。
从此往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李穆回到家中，原本属于母女二人的家，此时没有一点李蕊生活过的痕迹。
李穆满腔的悔恨，让她无法面对一切有关李蕊的事。
她以最快的速度将李蕊下葬，可当李蕊的骨灰被埋入地下、盖上了封石后，她又在墓碑前站了许久。
她看着面前青灰色的墓碑，很想问一问，她的女儿为什么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块墓碑。
她也很想问一问，为什么要把她重要的东西，从她身边一个一个的带走。
在李蕊死去后的第五天，一项比赛的负责人找到了李穆。
负责人带着奖牌和奖金，告诉李穆，李蕊在死前参加的那场计算机大赛，获得了难得的创新奖。
李蕊的作品，是一款智能提示终端。
用户可以在后台设定各类提示事项和提示时间，到达设定时间时，便携终端就会按时发出提醒。
李蕊所制作的便携终端，是个非常可爱的猫猫头。
她还喷上了她最喜欢的粉色喷漆。
而她的创新点，在于她的这款作品，后台系统是一款开放的社区型后台。
李蕊在她的作品里，通过她的创新点，为以后会使用这台终端的人首先录入好了提示事项。
李蕊自己录制的提示音非常元气，还搭配了各种可爱的音效。
早上七点：
是起床的时间，不可以起得太早，保证充足的睡眠非常重要。
上午十点：
第一节课结束，要多喝点水，作为老师，一定要保护好嗓子。
中午十二点：
要按时去教师食堂吃饭，如果去得晚了，好吃的菜会被抢光。
下午三点：
工作中也要记得多站起来活动一下，保护腰椎和颈椎。
晚上六点：
要好好吃晚饭，慢慢上了年纪，要注意营养搭配。
晚上十点：
首先，不可以加班到这么晚！要好好休息，明天才能有精神。
李蕊欢快的声音，从那台小小的终端中发出。
她说，妈妈，晚安。
李穆疯一样的打开后台系统，发现除了李蕊预设的这几条提示之外，还有很多人留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提示事项。
有一位用户设置在早上七点零一分起床后，提示要记得对身边深爱的人说一句我爱你。
还有一位用户设置在凌晨五点时起床，给上早课的孩子和辛苦的老公煲汤。
后台社区里的每一条提醒事项，用户在拥有终端后，都可以勾选添加到自己的账户下使用。
但此时在这世界上，只有一台终端，作者的母亲手中。
而李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关闭了后台系统的互联网连接，让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李蕊的死离开。
从那以后，她的生活中只有上课、讲座和研发，身边也只有学生和同事。
李蕊带走了她最后一点温情，她变得越来越严苛。
人人都说李穆教授像个寡居多年的老巫婆，目中无人、脾气怪异，所以多年来愿意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李爽。而李爽陪在她身边的原因，也只是想攀附着她，在这所学校里往上爬。
李爽作为李蕊的朋友，在李蕊死去时表现的悲痛万分。
李穆时时看着李爽，就能回想起她和李蕊坐在一起，研习习题时的场景。
李蕊死去后的第八年，她原本的论坛域名使用期限到期，被停用注销了。
李穆听见学生们在议论，私下将域名买断，把服务器搭在了刚刚分配给她的实验室里。
论坛页面的源代码，存在李蕊那台老旧的笔记本里。
李穆花了很久的时间，把李蕊原本稚嫩的代码逻辑写的更加完整，将整个论坛复刻到新的服务器里。
尽管之前的数据都丢失了，但好在大家还愿意使用，一时间论坛恢复了之前的热度。
李穆站在机房里，轻轻的摸了摸那台服务器。
金属磨砂的质感在她的掌心缓缓移动，带着运行的微微震感。
她第一次和死去的女儿说话，语气是她一贯的严厉。
“页面数据的调用，可以写成一个公共方法。重复加载太多了，数据表要尽可能分得详细些，这样在可以更好的保障数据安全，也可以增加响应速度。”
一行眼泪，从李穆布满皱纹的眼里流出来。
在李蕊走后的第八年，她第一次勇于面对自己，承认她是多么的思念李蕊。
这八年里，她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也没有一刻停止过心痛。
在李穆高强度工作的状态下，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身体开始出现各种问题。
李蕊在她作品里叮嘱李穆的那些事，李穆一项也没照做。
胃部的疼痛，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最开始，李穆吃一些胃药，再喝点粥，痛感就能慢慢缓解。
但到后来，痛感越来越剧烈，疼痛难耐时，她靠止疼片度日。
最严重的一次，李穆在洗手间里吐出一汪鲜血，其他学生发出惊呼，但她疼得无法动弹，最后惊动了校医。
校医赶到后，联系医院，终于将她送进了医院。
医生的诊断，让每天忙于工作的李穆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的心，在此时终于静了下来。
医生说积极治疗的话，还是有一丝希望的。
但李穆不愿意，她生来就不会乖乖做一位病人。
她放弃治疗，只开了一些药，回到了她的岗位。
李穆每天都会去摸摸那台承载了李蕊论坛的服务器，她的病情随着时间，在持续的恶化。
她回了一次家，从家中一个不起眼的壁柜里，拿出了李蕊所剩不多的遗物。
其中李蕊的手机上，缝隙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漆黑血迹。
也许是因为李穆自己也即将面对死亡，所以她在此时，拿着李蕊的手机，遥想起了李蕊最后给她打电话时，是怎样的心情。
李穆找了一根匹配的充电线，将李蕊的手机开了机。
这是李穆第一次面对李蕊的手机，因为她一直无法面对那两通错过的电话。
但此时，她在李蕊的手机里，发现了一条她没有发过的短信。
就在那两条通话之后，“李穆”给李蕊发了一条：忙。
李穆的脑海，在瞬间被冰冻。
她根本没有，在那个时间，给李蕊发这样一条短信。
那晚的场景，李穆一生也不会忘，所以她马上就想到了这条信息是谁发的。
因为李爽是李蕊的朋友，所以李穆看顾了她十二年。
李穆真的想不到，原来在那天，李爽做了这样一件事。
李穆回想过往，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李爽的所有话，都在刻意激发她们的矛盾。
原来，李蕊根本没有朋友。
他的女儿李蕊，是多么孤独的活在这所学校里，又是多么绝望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李穆为科研和国家奉献了一辈子，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她变成了一位阴谋家。
她不动声色的黑了李爽的电脑和手机，知道了李爽所做的所有事。
除了李蕊，李爽还利用李蕊留下的论坛，害了很多其他人，那些人中，有成绩莫名一落千丈的，甚至还有被逼退学的。
她用李蕊的手机联系李爽，告诉她，她做的事不会没有人知道。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在李穆原本的设想里，李爽会身败名裂，就像她害过的那些人一样。
但是李爽的疯，使她动了最后一点恻隐之心。
她放过了李爽，她已经达到了目的。
但在她的心中还有一个人没有付出代价。
那个人，就是李穆自己。
在上天台前，李穆关闭了李蕊的论坛。
她走后，就没有人再为李蕊维护这间论坛了。
以后可能还会有第二个李爽，利用李蕊留下的东西作恶。
不如就让有关李蕊的一切，都和她一起离开。
为了不被突然参与进来的乔晨阻拦，她特意想办法，将乔晨引向了李蕊跳楼的寝室。
但她没想到，乔晨还是拦在了这里。
而她更没想到的是，乔晨此时竟然说。
她死去的女儿，现在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