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恶意
其实平心而论, 江云岚在各个方面,都是担得起气运之子这个名头的。
但惟独在有关林眠的事上,他就像一条不择手段的疯狗, 无论如何都死死咬住,绝不松口半分。
——林眠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肉骨头,任何人都不能觊觎。
只是苦了林眠。
上辈子的他对江云岚偏执到了极点的占有欲全然不知情,只当自己与少爷是最诚挚的主仆情谊, 两人之间就像家人一样坦荡无比, 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事。
所以,在他人生中第一次谈恋爱,交了男朋友之后, 林眠也并没有刻意向少爷隐瞒他的性取向。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的转折点,其实就是在某个平凡至极的午后。
那时候林眠刚刚谈恋爱, 对新晋的男朋友欢喜得不得了。男朋友又是个黏人的性格,天天缠着他聊天。所以在工作之余, 林眠总是少不了与他互发消息。
那天下午,江云岚有什么事找林眠。
大少爷向来在这个家里来去自如, 招呼都没打就径直进了他的房间,恰好撞见林眠垂眸对着手机屏幕,温柔抿唇而笑的模样。
眼角眉梢的温柔如春日湖水, 连自认为独占林眠全部身心的江云岚都从没见过。
当时的江云岚完全没有表现出异样,像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林眠在干什么。
尽管林眠有些不好意思, 但完全没想瞒着少爷, 微红着耳尖, 说自己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了。
那天窗外是翻涌压顶的乌云, 山雨欲来, 江云岚的脸也在昏暗的天光中明暗不定。他轻声笑笑,平静地道:“原来阿眠喜欢男人?”
像是敏锐的食草动物一样,林眠从少爷暗流涌动的眼神中察觉到了某种极危险的讯号,本能地寒毛直竖。
但他当时只是以为江云岚讨厌同性恋,担心跟在身边多年的管家会对他别有心思,所以忙不迭地解释自己对少爷绝无二心,一直把少爷当作最重要的家人,谈恋爱也不会影响工作,万事还是以少爷的利益为先。
江云岚神色如晦地听完了林眠的解释,照旧是那种并不发火,却也绝对算不上高兴的不动声色,定定地重复一遍:“把我当家人看?”
林眠难为情地攥紧手机,柔声说:“虽然有点自作多情,但是少爷在我心里就像亲弟弟一样……”
哪有正常人会对朝夕相处的弟弟有异心呢?
江云岚没再说什么,在林眠暗藏紧张的注视下,他的神情慢慢平静下来,酝酿着雷暴的海面重新吹起和风,泛出粼粼波光。
眼前的危机解除了,林眠松了口气,全然不知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下,骤然新生出了多少扭曲怪诞的暗礁。
只是少爷像是突然对林眠的感情史有了极大的兴趣,先前他在林眠的房间中从不会久留,那天却来了兴致一般,拉了把椅子坐到林眠身边,细细地盘问出了男友的全部信息。
虽然有些不自在,像是在被迫袒露出个人隐私,但林眠还是将男友的名字,年龄,工作和家境这种明面上的信息都告诉了江云岚。
“沈系。”江云岚眯着眼,意味不明地念出这个名字,直截了当道:“从没听说过。是哪里来的穷酸?”
男朋友被如此不客气地轻慢鄙夷,尽管知道少爷向来是这样目中无人,但林眠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习惯性翘起的唇角都不自觉地落下几分。
虽然不甚明显,但还是被江云岚注意到了。他顿了顿,指尖敲击椅背的速度快了几分,略显烦躁地改口:“……是哪家出来的?”
林眠抿唇,温温和和地解释:“是沈二叔的表侄,前一段时间刚从国外留学回来。”
听见沈家的名头,江云岚不知想
到了什么,极轻地嗤了一声,声音很小,并没有让林眠发觉:“沈家?你从没见过沈家的人,又是怎么认识的沈系?”
林眠并没有因江云岚的质疑而气恼:“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个月前的寿宴都忘记了。”
那场宴会是在江氏老宅举办的,为的是庆祝江云岚的外公九十大寿。
寿宴分外隆重,宾客云集,江云岚对这种需要应酬的场合向来敬谢不敏,早早上了楼,林眠则是一直留在宴会现场,帮忙招待客人。
和沈系的初遇,说起来也有几分巧合。
当时沈系刚从国外回来,在京城的圈子里没什么熟悉的朋友。他尚未作出一番事业,身份也只是一个沈二叔不甚在意的子侄,所以在寿宴上颇有些尴尬,无人问津。
负责端酒的侍者行色匆匆,却不慎与沈系撞上,红酒泼了他满身,在名贵的白色西装上晕染开大片痕迹。
当时的沈系好不狼狈,身边却一个熟悉认识的人也无,只有不愿伸出援手的陌生宾客远远地围观,并不怎么小声地窃窃私语,想来是在谈论他的笑话。
侍者很惶恐,一直在鞠躬道歉。沈系面色苍白,勉强挤出几分笑意说没事,又问换衣服的房间在哪里。
林眠当时恰巧经过,一眼就看出了对方强撑着隐藏的难堪。
他恻隐之心顿生,走上前,第一时间给沈系披了件外套,挡住大片的红酒渍,带着和煦的笑容,主动提出要给沈系带路。
当时沈系看他的目光,像是在溺死之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两人在那晚聊了很久,也交换了联系方式。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约出来见过几次面,对彼此都很欣赏。
自然而然的,感情水到渠成。
最后林眠先告白,沈系答应得很是果断——两人就这么在一起了。
他温柔而怀念的神态落在江云岚眼中,不知为何,显得刺眼至极。
一声椅子被突然拉开摩擦出的刺响,林眠从回忆之中回过神,看见少爷已经站起来,面色阴郁地垂眼看着他。
林眠下意识想跟着站起身,却被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江云岚勾起唇角,弧度冰冷乖张,笑容不达眼底:“最后一个问题。”
林眠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矜贵的大少爷站在他面前,身后是天愁地惨的重叠乌云。
他垂着眼皮轻飘飘开口,吐出的话直白而恶劣,是林眠从没听过也是江云岚平日里最厌恶的粗鄙之语:“阿眠和你的小男朋友,上过床了吗。”
从林眠震惊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江云岚唇角弧度扩大,更过分地悠悠道:“看来还没有啊……那阿眠和小男朋友谈恋爱之前,说好谁上谁了吗?”
林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江云岚如此浓重而有如实质的恶意,更别说这恶意还是对着自己,像是铺天盖地的咸腥海水,让林眠几乎喘不过气来。
比起愤怒,或许惊恐茫然的情绪更多,不明白早就在自己面前的人,怎么一朝之间面目全非,突然露出如此锋利扭曲的一面来。
察觉到手下的肩膀僵硬成了石块,江云岚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房间内的气氛死寂几秒,江云岚的声音从林眠头顶蓦然响起:“我吓到阿眠了?”
像是川剧变脸一样,大少爷的脸色骤然放晴。
他收回手后退一步,看着呆愣愣的林眠,懒洋洋地耸了耸肩:“阿眠真是不经吓,我逗你玩玩而已。这种问题在二代圈子里常见得很,也就阿眠这么纯情。”
“真的吓到啦?那我以后不问就是了。”
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江云岚悠悠
道:“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阿眠继续和你的小男朋友聊天吧。”
“哦,对了——”
“祝你和沈系,长长久久。”
说这话的时候,江云岚始终笑眯眯的,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在祝福。
——但是即使在最高兴的时候,林眠也没见他这么夸张地笑过。
像是天降喜事。
一声咔哒轻响,大少爷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远去,离开时甚至贴心地关好了门。
好半天,林眠才反应过来,大喘了口气,满心茫然。
少爷今天这是……怎么了?
想来想去,他总觉得江云岚的表现很不对劲。
难道少爷他……恐同?
这个理由一出,林眠恍然大悟,自觉终于明白了江云岚今日行为怪异的理由。
毕竟林眠之前从没透露过他的性向,大少爷身边又没有gay,一时片刻不能接受情有可原。
林眠很快说服了自己,思绪飘远。
江云岚的大少爷脾气往往想一出是一出,而且做事容易冲动不计后果——毕竟天塌下来有江氏撑腰,他无需顾虑任何事。
所以林眠下意识地开始担忧,江云岚会迁怒到沈系身上。
虽然离开的时候,少爷似乎恢复了正常……但总是感觉不太安心。
思来想去,林眠捏紧手机,给沈系发了条消息,用语愧疚而委婉,说因为自己一不小心,被江云岚注意到了他和沈系的关系。
江云岚似乎有些恐同,这段时间可能会注意到沈系的存在,说不定会为难他,让沈系最近能不和江云岚接触,就尽量不要接触。
一分钟后,沈系很快回复了,口吻讶异:“江大少爷?你不是他的管家吗,为什么连你的私事都要管?”
林眠很难和沈系解释江云岚对身边人奇奇怪怪的控制欲,苦笑一声,只搪塞道:“大概本来是不会管的,但他可能不太能接受同性恋吧。”
某些古板的人也不会允许身边人性向有异于常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良久,手机屏幕微亮,沈系来一条不着边际的话:“你有没有听说过,恐同即深柜?”
林眠看见这条消息一愣,他印象里的沈系温文尔雅,谈吐得体,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只是刚想仔细问清楚,沈系却撤回了消息,草草带过话题,转而说起其他事来。
心中虽然有些疑惑,林眠却很快被沈系带跑了思绪,慢慢也就将这句似乎意味深长的话抛到了脑后。
回忆的梦境中,林眠闭着眼,不安地动了一下睫毛,牙间发出细微的响声,在静谧的夜里额外清晰。
要是沈系说出那句话时,他警觉地发现端倪就好了。
这样,在自己二十五岁生日当晚,看见他心爱的、矜持的男朋友几乎不着寸缕,天鹅献祭般伏跪在江云岚脚边的时候;看见江云岚皮靴踩着沈系的肩膀,漫不经心地盯着他笑道“你来了,你男朋友喜欢的是我”的时候;看见黑天鹅绒的小盒子滚落在地,熠熠生辉的钻戒躺在地毯上,像是无声讥嘲的时候——
……他也不至于如晴天霹雳般,险些丢尽最后一丝颜面。
-
第二天林眠醒时,天已大亮。
他缓慢地坐起身,只觉得身体的上下两部分已经从中间劈成了两半,手臂更是酸软无比。
身边的床铺早已冰凉,江云岚显然已经离开多时,大概是又去公司了。床头摆着一套崭新的衬衫和西装裤,显然大少爷昨晚吃饱喝足后心情不错,甚至有耐心帮他拿了新制服出来。
至于昨晚那套,早已破的不能再破,被林眠不愿多看地丢进了垃圾桶。
拿过熨烫整齐的衬衫,
动作间磨到了某处,林眠表情一僵,低下头。
某个被江云岚嘬了一整夜的地方已经没眼看,胭脂色深重,就连旁边柔韧的肌肉上也遍布重颜色的指痕,看起来简直像是被人虐玩过一样惨不忍睹。
其实不怎么疼,但是林眠肤色偏白,所以身上很容易留痕迹,所以看着很是吓人。
……大少爷什么时候才能断女乃,而且自己又不是女人。
林眠无奈极了,再一次意识到,当年江云岚专门让他好好锻炼胸肌,或许就是早有预谋。
上辈子也是,这辈子也是。自从和林眠在一处睡之后,江云岚就像是觉醒了什么奇怪的口谷欠,每晚非要叼着neinei才肯睡着。
……还不肯换一边。
即使衬衫的布料已经是最好的,但还是磨得很痛。
这辈子还没来得及买胸贴,林眠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地穿好了衬衫。
终于妥帖地将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利落,他又变回了那个可靠温柔的管家。
只是走路的时候,难免有些异样。
是被脐狠了的后遗症。
家里只有他和江云岚两人,江大少爷能给他拿套衣服已经是屈尊降贵,自然没有做饭的道理。平时都是林眠下厨,只是今天起得晚,江少爷大概要去公司解决早饭了。
林眠很简单地给自己煎了个蛋配吐司,草草对付完了早餐。
盘子刚刚放下,这时一直放在书架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这还是他重生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
林眠动作微顿,片刻后起身,拿过手机。
看见那个名字的第一眼,他手指一颤,很想把手机也扔到垃圾桶里去。
最后也没有接,而是按了静音,丢到一边。
那头的人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见林眠迟迟不接,似乎越发焦急了,又开始发短信,于是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林眠实在是烦不胜烦,抓起手机想要关机。
手机屏幕正亮着,显示出最新一条短信的字样,刺痛了他的眼:阿眠,求求你接电话好不好?那天的事我可以和你解释的,我是被迫的,是江少爷他强迫我在你……
短信太长,后面的话碍于篇幅被隐去了。但林眠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沈系在试图和他解释生日那天的事。
林眠向来温和的眉眼间透露出一丝反感,还有隐隐的讥讽。
是被迫的?
上辈子的林眠旧情尚在,对沈系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所以在沈系今天打电话过来,说要约他当面解释的时候,他还是想办法撬开了门,去见了对方一面。
见面时的沈系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含着泪对他说对不起,抖着声说他是被江云岚逼迫的。还说江大少爷拿着沈二叔的话压他,让他被迫当着男朋友的面做出丢脸至极的行为,为的就是要打破林眠对沈系的幻想,甚至让他恨上沈系,从而拆散两人。
沈家全家都仰仗着江氏的鼻息过活,沈系一个刚回国,无权无势的沈家子弟,又怎么可能违背江大少爷的命令?
只能忍辱负重地跪到他的脚边。
江云岚确实是能做出这种行为的人,尽管这些年脾气有所收敛,但疯劲还在。
所以上辈子的林眠信了沈系,原谅了他,觉得要怪,只怪江云岚不懂的尊重人。
但这辈子的林眠怎么可能再信他的鬼话。
江云岚施加的压力确实有,但他并不是如沈系所说的那样重重逼迫——
他只是若有若无地,对沈系抛出了那么一点意味不明的暗示。
然后,沈系就自认为终于成功钓上了大鱼,立刻屁颠颠地凑到江云岚的眼前,整日来回晃悠。
殊不知,他的
心思早就被江云岚照妖镜一样看穿了个彻底。
在江少爷看来,沈系便如一个最低等的跳梁小丑,耍的花样无趣且拙漏。
只有林眠这样的笨蛋,才会看不出那些精心设计的语言和动作背后暗藏的野心,傻傻地掏出真心来,真的喜欢上了沈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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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眠拿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的功夫,突然一个电话冷不丁又打了进来。
他的手指下意识一划,等人反应过来,沈系清冽而焦急的声音已经响在耳边:“阿眠?阿眠你终于接我电话了,你听我解释!”
“……”
听见沈系的声音,林眠第一时间,其实有些反胃。
上辈子在和沈系彻底分手之后,他又活了几年,当年那种萌动的喜欢早就被岁月锉磨殆尽,沈系虚伪的作态反而被时光铭刻,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时刻提醒他,自己是个被人利用了的蠢货。
他轻笑一声,语调照旧是温温柔柔的:“好啊,你解释。”
像是没想到林眠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沈系那边没了声息。好半天,他才想起来自己的措辞:“电话里一言半语解释不清楚,阿眠我们见面说,就在老地方——”
“你不知道吗?”林眠打断了他,声音平稳,“我已经被少爷锁在别墅里了,一步也出不了门。”
上辈子的林眠肯为爱撬锁,不惜被江云岚捉回来惩罚;这辈子的林眠才不会自讨苦吃,电话里能说就说,不说拉倒,也就不用说了。
沈系的话音突兀地被掐断,握着手机愣在原地,一半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一半是因为,这是两人认识以来,林眠第一次打断他的话。
……林眠被锁到江云岚的别墅里了?
电流传来的男人声音更加恳切,充满懊悔的歉意:“抱歉阿眠,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你听我解释——”
他像是愧疚极了,语气哽咽,颠来倒去地说着抱歉的话,林眠终于有些不耐烦,并指抵住太阳穴,动作间摩到了胸前月中的位置,差点倒抽一口凉气。
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触传来,让林眠顿时没了继续看沈系演戏的心思。他面无表情地扯开两粒扣子,敞开衣襟露出半个胸膛以避免二次伤害,语气却是与动作戛然相反的残忍,干脆利落地说出事实:“你不用道歉。”
“你不是觉得对不起我。你是觉得对不起你自己——”
他笑着说:“白白花了这么长时间,反倒把我送上了心心念念想爬的床。”
这句轻飘飘的话却像是个炸弹,电话那头骤然炸没了声响。
好半天,沈系的声音才又传出来,隐隐僵硬,还在试着否认:“阿眠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啊?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怎么可能想爬江少爷的床……”
林眠温声反问:“那你告诉我,我生日那天,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地出现在我面前?”
“因为江云岚他借二叔的名头强迫我——”
“我问过沈家的人了,他们都说少爷已经很久没和沈家有过来往了。”林眠的声音冷静,“沈系,我在录音,你确定还要继续编吗?”
片刻死寂。
林眠闭了闭眼,在电话挂断的前一秒,声音冷淡地下了最后通牒:“沈系,我们完了。”
林眠上辈子,确实珍而重之地喜欢过沈系。
那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第一次喜欢人,无措而炙热的心跳做不了假,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让喜欢的人高兴。
如今想来,徒留满地荒唐。
他们两个人的合照,曾经被珍视无比地嵌进相框,放在书桌头;如今却同那副反射着冰冷银光的镣铐一起躺进了垃圾桶。
相框是沈系,镣铐是江云岚。
两个男人都不是
什么好东西。
林眠垂着眼,冷酷地下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