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逆天而行
梁天监十二年，浮山堰垮塌。
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汹涌的洪水如同野兽，将淮河下游的城池村庄全数摧残。
湿漉漉的龙袍黏在皇帝身上，凛冽的寒风从脸上刮过，却比不过他内心冰凉。
一众大臣侍卫跟在其后，缄默不语。
四周是折断的巨木，面前是破损的房屋。
百姓流离失所，哀嚎声此起彼伏，犹如人间炼狱。
面对这片狼藉的景象，皇帝突然跪倒在地。
“陛下！”群臣侍从大惊失色，接二连三跪伏下来。
“朕，朕到底做了何等蠢事！”
皇帝双目通红，目眦欲裂。
“陛下！”一跪伏的老臣爬到他身旁，被泥水和暴雨沾湿的脸上同样有一双涨红的眼。
“臣恳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唯有陛下振作，才能救百姓于水火！”
皇帝闻言一愣，随后露出凄惨面容。
“救百姓于水火？”
看着不远处坍塌的瓦房、抱头痛哭的母子、匍匐在尸体上抽泣的老妇、偷偷看着他们眼中透着仇恨的女孩
“浮山堰下五城二十村，尽数淹没，如何救得？朕拿什么救！”
皇帝面容狰狞，心底全是后悔与痛苦。
“唉，痴儿”
半老的叹息声响起，雀翎华盖挡住了皇帝头顶飘零的雨水。
皇帝呆愣地抬头，入眼是一道锦绣华服的妇人。
来人佝偻着腰身，头发花白，手里拄着凤拐，满是褶皱的脸上挂着一对慈悲的双眼。
“皇姑，”皇帝声音悲怆，“儿臣，错了”
老妇摇摇头，绕开跪伏的朝臣，步履蹒跚地走向那些遭受灾难的百姓。
撑伞的婢女想要跟上，被她一一喝止，仅有几位锦衣侍卫护她左右。
离老妇最近的，是一个浑身泥浆的小女孩，她侧头对女孩说了句什么。
原本淋雨的痴傻女孩忽然有了情绪，抱住老妇的腿腕嚎啕大哭起来。
待女孩安定下来，侍卫才将其领到了一处临时搭建的顶棚下。
接着，年迈的身影又走向了失去妻儿的男人、丈夫惨死的民女、痛失爱子的年老夫妇
周而复始，往返于废墟之中。
雨水早已浸湿衣袍，泥浆也将其溅得脏乱不堪；而这些，老妇都浑不在意。
有些大臣似乎明白了，接连起身，效仿着老妇的做法，将尚存的百姓民安置到一个个临时据点。
皇帝身后亦是响起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带着药箱的太医、穿着侍服的宫女、行色匆匆的将士，他们从遥远的都城赶来，奔向各处灾区。
一道，两道越来越多参与救援的人赶到此地。
他们奔行在风雨中，不顾大雨滂沱。
呼喊声、引导声不绝于耳。
“快快快！去那边！那边还有伤者！”
“这里搭把手！柱子下面还有活人！”
“这孩子与亲人走散了，来个人照顾下！”
“这有个人要急救！他还有呼吸！”
“”
皇帝身形震颤地看着这一切，这时，一个太医携着两名宫女踉跄地走到他身旁。
“陛下！大长公主国师有令，让您喝下安神汤，摆驾县令府，事后她有要事相禀。”
皇帝龙躯一震，看向不远处那个步履艰难却依旧奔走操劳的老妇，眼眶上有泪珠落下。
那就是他的皇姑、大梁的国师，是他大梁的半边天！
她在用行动教导自己，如何去救！皇帝深吸一口气。
“朕，不，我要同你们一起。”
说完，皇帝就爬了起来。
“陛下，您贵为天子！若是”
“姑母做得，我有何做不得？”
天空微微放晴，乌云即将盖不住阳光，只留婆娑细雨。
“陛下，浮山堰垮塌一事，生还者五万六千余，伤者二千三百余。”
“亡者和失踪者”
汇报的大臣话音一顿，有些犹豫。
皇帝坐在藤椅上，眼眶微红，略微气喘。
“继续说。”
大臣看了他一眼，颤颤巍巍地说道，
“死者七万八千余，失踪者，初步估计，超过十二万。”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噗！”一口逆血喷吐出来，皇帝身子软软地靠在藤椅上，气息不稳。
“陛下！”“太医！太医！”
却见皇帝摆手，虚弱道，“朕无碍，带朕，带朕去看看亡者尸首。”
一眼望不到边的布帛，无穷无尽的尸体平放在地面上，排成一列列尸体组成的通天道路。
抽泣与哀嚎声不时响起，一道道打着绷带的身影在其中游荡。
那是还在辨认亲属的人，以及找不到亲属绝望的人。
这冰冷的一幕刺痛着所有人的内心。
皇帝压下心中抽痛，远远地看到了那道站在尸海面前的老妇，大步上前。
“皇姑。”
皇帝不顾众人眼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儿臣错了，没有听您劝阻”
老妇沉默半晌，与这场面极其违和的慈祥声音响起。
“练儿，起来。”
皇帝未曾动弹。
“本宫可曾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您说过。”皇帝这才起身。
“练儿，本宫为你卜了最后一卦。”
老妇声音越发温和，根本听不出半分感伤。
皇帝心中一跳，心中升起不祥之感。
“皇姑，您要做什么？”
老妇如若未闻，自顾自开地口。
“亲臣民，亲子嗣，平天下，平众生，方能传承千载。”
皇帝一愣，老妇又言。
“本宫教你最后一课，何为君！”
皇帝心底狂跳，不知姑母意义为何。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一道金光突破云层，从天而降，照射到老妇身上。
只见她花白的头发开始染黑，苍老的皮肤变得娇嫩，褶皱逐一消退。
周围的群臣、数万灾民们被这道异象吸引了注意。
“逆天之术！皇姑不要！”皇帝欲抓住身前之人，却被一股气流阻隔。
金光中人回头，那样貌，分明是一位音容清丽的明媚女子。
贝齿微抬，百灵鸟般动听的声音传入皇帝耳中。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既然做了，无论对错，都要承担结果，这就是君。”
语罢，女子身子一轻，竟是凭空飞起。
无数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女子淡然一笑，微不可闻的梵音响彻每个人的心底。
“天地自然，秽炁涣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魂魄已成，众灵归位。灵神入体，万物回春。”
金光大作，像要贯穿天地。
随着女子话音落下，无数金色虚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尸海上空盘旋。
光芒照耀在大地上，一时之间，土壤翻转，激流让道。
又是数万尸骸露出地面，凄惨模样不忍直视。
数十万虚影俯冲而下，一一射入一具尸首当中。
金光冲天，将残云搅得粉碎，惹得无数人惊呼。
空中的女子额角挂满汗珠，手中印诀却不停变化，一双星眸中暗藏天地大势。
身后似有一道看不清面孔的虚影，恍若神明。
白色的流光从其指尖蹦出，精准射入每个人体内。
受伤的人惊讶地发现身上的伤口快速愈合，绝望的人内心阴霾一扫而空。
有些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看向金光包裹着的亡者。
一道金光散开，出现一个满脸带泪的活人，又一个，再一个。
无数死相凄惨的人接连活了过来，完好无缺。
他们与身旁之人相拥在一起，泣不成声。
“仙人，是仙人！谢仙人救命之恩！”
“谢仙人救命之恩！”
不知道从谁开始，整个浮山堰下的人都对女子发起了朝拜。
只有一众大臣和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女子嘴角轻笑，眸光略微黯淡，挥散周身光芒，降到地面。
参拜声在耳边回响，皇帝看着她，却像个孩子一般无声落泪。
女子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似乎要将他记在心里。
深吸一口气开口，却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练儿，以后”话音戛然而止，女子双眼彻底失去神采，轰然倒下。
周围是皇帝与大臣悲痛的呼喊声，是百姓臣民重获新生的呜咽声。
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墨色的河流，看到了娇艳的彼岸花和青灰色古桥。
以及，桥上正向她招手的老妪，那笑容，看起来有些欠扁。
心中微微叹息。
幽幽黄泉路，冥冥生死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