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书到用时
萧倚鹤将胡答一气的考卷叠成个豆腐块, 往墨先生那边送了一送。
赭衣先生刚伸手来接,他又猛地捏住,墨先生拽了几下没有拽动, 与他来回角力起来,过来好半天才怔怔地反应过来, 眼中充斥着困惑:“请松手。”
考卷的边角被两人一边一角给捏得发皱, 萧倚鹤却笑眯眯地道:“先生, 《楚辞》有云,尺有所短, 寸有所长。”
墨先生茫然:“……所以?”
这就是个不通人言的假学究,三分假傻七分真傻, 萧倚鹤点了点下巴:“论道孔孟, 格物程朱,我自然是不及的;那先生可知, 乐理天文、谱录法道,亦有其妙趣……”
“唔。”墨先生心服首肯地应了一声,过后又道, “可是你说的这些……科举不考。”
“什么……?”
“科举不考。”
萧倚鹤:“……”
他潇洒人间二十几年, 向来只关心红颜、美酒与清乐,何曾需要去留意什么劳什子科举?这什么破梦,把人拉进来考科举?读书读疯了吧!
他这一时的结舌,手中考卷就被墨先生抽了出去。
“哎——”
白面先生不听他言, 转过身去,两手抖开考卷一目十行, 脸色显而易见地慢慢变差;他回头不可置信地估量了一下萧倚鹤,似乎觉得长成他这样的,不应当是个文盲;接着又转回去继续看, 片刻便读不下去了,揉着眉尖歇了片刻,又翻过考卷来端详;过会又忍不住看了眼萧倚鹤本人。
“……”墨先生凄惨地笑了两声,似乎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半晌才从袖口摸出一块木牌,两根指头夹着那悬线,万般鄙夷地丢在他身上,还不忘教训一声,“书到用时方恨少。”
萧倚鹤面不改色:“人不行乐枉为人。”
“……”
“滚,滚滚滚滚滚!”
一连六个极不文雅的滚字,将他一掌拍起,他还要辩解自己并不是文盲,只是技之所长不在科举,但墨先生已经连与他再多说一句话都觉脏嘴,借着一道清风,将
他扔进了“尚善学府”的高阶大门。
他一屁股拍在地上,捏起掉落在身旁的木牌看了一眼:人字捌柒号。
观这尚善城中乌泱乌泱少说也有数万民众——捌柒,也不差嘛!
进了那朱门嵯峨的学府,其中更是气派磅礴,别有洞天,萧倚鹤捧着木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大致辨清了这学府的构造,天色微醺时,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人字苑走去。
人字苑的房间简单粗糙,虽是一人一间,但空间逼仄,推开门便是一方低案,两步就能撞上一张硬木板床,别无他物,简直与囚牢也没什么差别。
他在分配给他的寝宿里,看着两张旧木板拼凑起来的窄床发愣。
人到中年,被迫上学也就算了,条件还这么艰苦。
他凄惨地坐在一碰就会咯吱作响的床沿,突然困惑,既然上学,没有笔墨纸砚书册典籍,又如何是好?
正思忖着,一回头,猛地发现背后原本空无一物的床板上,凭空出现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烟青色儒衣,一个书兜和一套笔墨。
萧倚鹤愣了一会。
难不成是梦境中的造化之功。
可这白烟人又是如何知道梦里人需要什么东西的呢?如果没有记错,方才他只是心中想及笔墨纸砚之类,接着屋中就出现了他所想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关键。
他又试着漫无边际地想着各种物品,上至金钗钿合,下至草席麻团,有的能变出来,有的则不能;而如果某种物品有所损坏或者不再需要了,也如法稍动脑筋,便又可以叫它们自行消失。
真是好不方便。
在变出了满满一屋子破烂之后,很快他就摸索出了其中的规则。
想及此,萧倚鹤又开始心念:我需要一盏灯,一床被褥,一只软枕。
然后又在所要的物品前,多加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灯要八宝琉璃水晶灯,被褥要真丝雪绡红绫被,枕头里面要填南阳云棉。
最后为这三个要求添加了非
常完美的理由:灯是为读书照明,被褥是为夜晚苦读时御寒,软枕是能够睡得踏实以便翌日更有精神听学。
随即房间中便应他所求,慢慢变化出了相应的物品。
萧倚鹤乐了,这梦中的确是予取予求,只是所求之物需得是对读书有益的东西。而即便本身无益,只要萧倚鹤够能扯,硬是编造出它们对读书的好处,这梦境似乎也无法分辨真假,便一律准允。
不大会儿,这二丈见方的小房间里,便已经被他点缀得几如龙宫一般了。
他终于拥有了念念不忘的西荒锦织毯,且又因身侧再无薛宗主叨扰,仰躺在那张叠了数张厚棉软褥的小窄床上时,露出了一副飨足欢快的表情。
正在床上打着滚,突然房门被人推响,一道修朗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推开房门,所见场景就是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人,陷落在如云厚实的床褥当中,如偷懒地猫儿一般仰着肚皮眯着眼睛。
若非他的奢华享受被不速之客所打断,只怕还能再抬起他的猫爪子来,舒服地舔上自己几口。
“……你倒是会享受。”
萧倚鹤蓦地扭过头,于暗香疏影之间看到那张心心念念的脸,却有些惊讶。
虽然他能料想,人在入梦后会被筑梦者的灵力影响,发生一些难以料及的改变,可是……
——此刻,站在他门前的薛玄微,身形样貌并不是当下的模样,而是退幻成了十七八岁的时候。
虽然那副昳丽容貌已见端倪,但是脸上的的稚嫩尚未全褪,仍有着少年人未尽的朝气,那一身萧倚鹤最是看不惯的烟青色儒袍在他身上,也莫名顺眼了起来。
院中微风将他束发的青带徐徐扰起。
萧倚鹤侧卧在被子里,目光直白地逡巡着,砌起一个轻松舒缓的笑意:“哎呀,薛宗主!真是一会不见,如隔三秋啊……”
十七岁的薛玄微,真是个宝贝,做梦都难以回忆,令人怀念,看来这梦也并非毫无值得夸赞的地
方。他笑吟吟地伸手,便要去拉扯薛玄微的袖子。
却反被他将手掌轻轻拍开,侧身一避:“‘人不行乐枉为人’——你倒挺光荣。”
萧倚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见啦?”
他坐起来,但姿势仍然不端正,两条腿垂在床边,晃晃悠悠的:“薛宗主比我早来多久?”
薛玄微道:“一日有余。”
萧倚鹤“唔”了一声:“看来梦中时间流逝与梦外并不相同。可有什么发现?”
薛玄微正要张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交谈声,似乎是那群书生们下学回来了,他并不想被梦里人发现,便向屋内一侧,将房门随手带上。
他说道:“学府中有八位授业先生,分别是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据我观察,应当不是真人,而是梦力凝结而成。”
萧倚鹤:“嗯,那门下的墨先生就是其中一位罢。”
案上的八宝琉璃灯掩映着纷彩光华,盈着两个人影,他这屋中被随手乱放的华美摆设堆砌得无处下脚,稍微一动便会踢到不该踢的东西。
薛玄微刚着空站稳,一只一人高的秘色细颈瓷瓶就贴着他的背垂下来,他本可以让开,却见那瓶子倒垂的方向,屈指之间又闪身回去。
在狭小得难以掉身的房间里,以右腿顶开萧倚鹤的双膝,两掌按住他双肩,将他一把抚倒在褥内。
瓶子随即倒下,发出砸在脊背上的“嗵”一声闷响。
萧倚鹤被箍得动弹不得,身上虚虚地俯压-着一具青年人鲜活有力的躯体。他抬了下脚想起来,膝盖撞在一条大-腿上,明显得感觉到裤腿里绷得非常紧的肌肉……结实滚热地跳动了一下。
他连忙烫着了一般挪开膝腿,但若真要避开他,又难免呈十分不雅的姿势。
头顶薛玄微声音不悦,居高临下地问:“还嫌你这狗窝里不乱,摆这么大瓷瓶,要是夜里——”
夜里怎样,他没有继续说。
只是低沉地冷哼了一声:“送走。”
“你才狗窝,全家都狗窝!这么
大的秘色瓶,外头你想买都买不着。”萧倚鹤咕哝两句,忍气吞声地闭上眼,须臾再睁开时,那只瓷瓶子已如言“送走”,坠得他们二人起不来身的沉重力量便也随之消失。
压-在他头顶的温热体温停顿了少许,也慢慢散去。
薛玄微直起腰来,低头环视一周脚边的器物,剑眉拧蹙,很是不耐的模样,但又不知为何竟就忍了,没有就这个光怪陆离的“狗窝”,再发表令萧倚鹤不高兴的评价。
他移开目光,就着瓷瓶事件之前的话题,继续说道:“学府中的生徒,应当就是沈家村里的村民,约有百十人左右,城池中的居民,应当只是捏造的……”
“等会。”萧倚鹤突然将他打断,“才百十人?”
薛玄微挑眉:“沈家村本就是深山小村,百十人已经不算少。”
萧倚鹤伸手一通乱摸,从凌乱的被褥里找出他那张排序木牌,并不是上万民众,而是百十生徒,他排八十七;再偷偷瞄一眼薛玄微佩在腰间的玉牌,上刻天字第一。
“……早知道刚才应该认真作答。”丢人,太丢人了。
“……”
薛玄微不与他搭腔,继续道:“我昨日在城中查探过,并未发现筑梦人的气息,恐怕若非面临梦境崩溃之危机,他不会轻易现身。”
萧倚鹤认真问:“入了梦,你还有多少灵力?”
“微末。”薛玄微活动了下手肘,“但仅有体术足以。这梦并非无懈可击,以学府为中心百步内的场景真实入微,但再远些便开始模糊,想来这筑梦人的功力也并不深厚,难以支撑更细致的描绘。我们只要找到梦境的漏洞,将其溃破即可。”
萧倚鹤又问:“学府中这些村民可有什么异常?”
萧倚鹤:“学府中人的记忆我已试过,没有一个人记得沈家村和自己过去的身份,应当是筑梦者重新捏造了一个勤学上进的记忆给他们。”
勤学上进……
萧倚鹤抱着软枕,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
子,突然神色中洋溢出细碎的骄傲:“上进?本人无所长处,毁人上进却是最拿手的!”
“毁人上进”这种话也亏他说得出来。
薛玄微注视着他,好似狐狸肚皮里又酝酿了什么坏水,狡黠得很:“怎么?”
萧倚鹤洋洋得意:“明天等好戏罢!”
他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突然觉得身周很静,抬眼一看,见他目光失色,问道:“薛宗主,你怎么了?”
薛玄微怔了一下,竟是又问一遍:“怎么?”
“……”萧倚鹤皱起眉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