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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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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屠策关于孩童时的记忆里充斥着“胡人”这两个字眼。

    也许是带有侮辱的称呼,可申屠策就像麻木似的不在乎了。最初和对方厮打到头破血流的冲动在祖父一次次的家法下被消磨殆尽。

    “你本就有胡人血,为何不认?”

    跪在祖父面前的申屠策眼角渗血,低着脑袋咬紧牙关,不让委屈溢出,也不敢抬头看祖父的眼。

    他的眼混浊至极,搅满黄沙。

    “你多不愿认你母亲,仍是她十月怀胎生了你!你自随我入军以来,与多少将士之子阋墙,是拳脚功夫长进了还是稳了军心?偏要去做些无用功,何不多阅军书兵法,韩将军尝于南蛮之地饲马,一场胜仗,谁还敢鄙弃他的出生?”

    申屠纪是嫡长子,也是亡妻之子,申屠恭虽嘴上不说,可心里总宝贝着嫡长子,可惜长子好文,只喜欢鼓捣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曾软硬皆施,劝他、逼他练武,没成想申屠纪却不辞而别,远走他乡十年,捎回了这汉胡混血的小家伙便又浪迹他的天涯,追寻他的文人浪漫去了。

    他恨铁不成钢,总归是嫡孙,总想着把希望寄托在申屠策身上。只是这小子的脾气跟他父亲一样犟,多少次与他谈利弊,谈做人,回回都是跪的笔直把脑袋沉下,一声不吭。可申屠恭偏生得忍着心疼,当着告状小子的面罚他去城墙上跪着。每当霜风凌厉,大漠草凋之时,远望着孙儿罚跪的方向,多希望他那唯有春风相惜的儿子看一眼这情景,多希望他于此亲身感受那无休止猎猎作响的冻风。

    申屠恭这辈子都劳于征战,七十行兵仍未休,唯有对着这未能遂愿的家事,老将军才显出疲态来。

    纵使离京城万里,他也听闻了那朝堂坐不住的皇帝。传言刚起的时候,他有多不相信啊。明明他的后半生都要留给北地,既不贪军权,也不要封地,仅一大将军的名号镇守边陲足矣,宫里却还要年年削减北军开支。

    本来这老一辈的弯弯道道,到底还没牵扯到小辈身上,只是眼看着要入冬,皇帝病体差健,朝廷上下,许多事不得不提上日程,山雨遇雨不敢雨,就差那最后一声惊雷。

    这日申屠策又到城墙上,挨着墙沿朝北方远眺,目光像极了鹰,灼热却又警惕。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被二叔带上城墙,骑上他的肩头,俯瞰关外北风凋白草,胡马骎骎的模样。

    二叔总对他说这城墙内外的景色截然不同,也许是听得多了,申屠策似乎也那么觉得了。宇墙内就是群无事找事,顽皮贼骨的小子,逞完口舌,真打起来受了伤又只会去告状。

    申屠策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众将士在城墙上巡防,刚开始还会同他聊天,日子一长,除了面对面冲上时打个招呼,到也没人去打扰他。

    “策儿——!”这天他二叔又来了,申屠策老远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寻着声音望过去,二叔满脸笑意。

    “二叔?”申屠策回应,语气有些疑惑。

    近日戎人又带着不大不小规模的骑兵在边境骚扰,关外新的关卡还在修缮,祖父年迈又受了伤后退居城内修养,许多军务落到二叔肩上,理该有好久见不到他。

    那边的申屠空听见侄子的回应加快脚步朝他走来,笑意更甚。他走近申屠策,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

    “你们爷俩又闹别扭呢怎么着,又打了谁家的小子”把手中用纸包好的吃食递给申屠策,对着他的头就是一顿猛搓,趁着申屠策翻脸前收手,看着欲言又止的小闷葫芦心情又好了几分,“上来之前去了趟西街,新鲜玩意儿,打开看看?”

    此处是胡商进入蜀国的第一道关卡,远道而来的异域商队携带物资颇多,就近聚于此盘踞城东街市,兜售货物常去常新,很受二叔喜欢。

    这次二叔却专门跑了趟西街,申屠策从善如流打开包裹,一阵桂花清香扑鼻,不易察觉的甜味缱绻弥漫开来。糕点不像往日糅杂嫩黄,造型讨巧制成小兔模样,兔身点缀银桂,莹莹清透实在好看。

    “胡乱拿着也还活灵活现,苏州来的?”这样精致的糕点像他一样不爱吃甜食的也是喜欢,没等申屠空回他,两指捏起兔耳朵抓起一只小兔往嘴里塞,甜而不腻,申屠策点头表示赞赏。

    “囫囵吞枣,能尝出什么滋味。”申屠空摇头奚落,“银桂白兔糕,京州的师傅苏州的手艺。”

    “京州?跑这儿来?”

    “要不说稀奇呢。慢慢吃,留几个给你小叔。”说罢安静靠在墙边也朝外看。

    “景色真好!”申屠空感叹,望向不解的侄儿,他愣了一会儿又道:“当你也曾战甲染尘埃杂酒痕,配错刀跨战马在寒风中驰骋纵横之时,就会明白了。”

    他直视着侄儿的眼睛,仿佛透过这清澈懵懂的双眼,就能把情感传达给另一个人。

    申屠策没有在意二叔的走神,脑海里反倒立刻浮现出他第一次目送祖父出关行军,去前线退敌的情景来。

    老将军的马儿从不着银鞍玉勒,踏起的尘土与白草掩映,花白的双鬓挡不住他的意气风发,行军号角同马蹄声一起湮没在黄昏的风中。他也是如今天这般居高临下的从城墙上往下看,年幼的心里却生出一股豪情壮志来,怎么也关不住。

    天色渐暗,申屠空远远看见远方似有黑云压来,怕是大雨将至。不等他开口提醒侄子,已经有先遣的雨点落到申屠策的脸上,冻雨伴着寒风来,申屠策不由打了个寒噤。

    申屠空见状这才替侄儿收好东西,招呼他一起下了城墙。

    雨就这么洋洋洒洒的下了,两人走下城墙时刚好能看见雨点洒落在城内,带起一股泥土的腥味。这儿本就不爱下雨,突如其来的暮雨给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好些人捂着脑袋嚷嚷的挤在屋檐下,雨声盖过了他们的抱怨。北地关内关外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也和大伙挤在一块,一派和谐。

    北营本该三月从城中调度一次粮草,漠北戎狄最近有些不太平,新关未完工又赶上大蜀政局动荡,为了应对前线越来越频繁的骚扰和修关陡然多出的消耗,二叔这次回来是为了重新调整粮草运输时限。

    暴雨来的突然,二叔来不及多说,着急忙慌冒着雨赶去查看一批新出仓的军粮,留申屠策一人躲在屋檐下等雨停。

    这样的相貌在漠北算是少见,同一屋檐下的几个路人都知道他,却敬畏他的姓氏不敢贸然搭话,低低唤了几声少主等他颔首示意罢便没了声音。

    另一侧则站着个身披不合时宜大氅之人,他目光从头到脚好奇打量着申屠策,自以为隐蔽的用余光盯了他的眉眼许久,半晌问出一句:“小哥,你是胡人还是汉人?”

    明显是刚到此处的中原人,大氅应当是受不了漠北秋末骤降的气温凑合御寒,漠北人身量高,因此穿在他身上看起来格外不合身。

    一旁的本地人捏了把汗,这样冒犯的话放在以前是要被揪住领子挨一顿揍的。拦不住看热闹的心态,几人互相对视几巡,齐齐把目光转向那边。

    先前被申屠策称作顽皮贼骨的那些个小子年幼无知挨了打才记不住教训,如今他们长大懂事另说,现在的申屠策要是当真狠心下死手决计会闹出人命。好在年岁渐长戾气收敛,又被祖父丢进北营磨炼几年心气,申屠策微哂,竟还有心思反过来笑话他:

    “南边来的?往来漠北之异族尤以迢城最甚,若觉得新鲜,自己去城东东街上开眼,或许还能寻着一身合适衣裳过冬。”

    旁人这才仔细去看此人穿着,貂皮雁绒在漠北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倒是里衣绸缎光泽细腻,腰间挂着几枚玲珑剔透的玉器,不像寻常百姓。

    活的是糙了些,这群做生意的迢城百姓却也知道厚丝绸在漠北价值连城却并不防寒,更何况领口还若有若无绣有暗纹,这样明晃晃的炫富也只有在迢城这样十步一岗的关城才不会被贼人盯上。众人幸灾乐祸捂嘴偷笑,岂料此人不知真傻假痴,听了少主嘲讽倒也不恼,嬉皮笑脸还凑上前去套近乎。

    “嘿嘿,小哥莫要误会。”说话间从氅下卸一枚玉佩呈到申屠策眼前,“此为庞家信物。我初到此地,受命研调打通戎狄及西域货物流通中原之道,正缺如您这般的人才……不知……”

    “策儿。”一声呼唤打断未尽的对话,来人撑伞站在雨里,另一只手已经按住身侧佩刀,目光不善的锁在那人掏出的玉佩上。

    杀气如有实质,危险的气息吓得这人连忙将玉佩收回怀中,尴尬赔笑道:“抱歉,抱歉!”说完头也不回冲进雨里溜走了。

    周遭寒意似乎一瞬收敛,他这才收起架势对着申屠策颔首示意:“走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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