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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浑水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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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龙城前身乃是仿照中原紫禁城建造的避暑离宫。

    不因为息长川这个二品武人的到来而有所波澜,一切如常,毫无欢庆之举。

    钦天监一如既往的冷清,五品钦天监监正侯元之站在观象台前。

    他是中原人,也是南人,不过祖籍不是江南,而是蜀地。

    本来天下文士南迁北徙并不奇怪,无非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天祐元年,大开恩科,他是殿试三等同进士出身第一,授正八品。

    同进士并不是真进士,意思是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

    不过是美其名曰罢了。

    就像男子妾室也可以被称呼为如夫人。

    不过好歹是改元之后的第一次恩科,只有一百三十人榜上有名。

    侯元之满怀抱负,却只在京城之中当了一个小小的钦天监灵台郎。

    负责观测天象变化,凡晴雨、风雷、云霓、晕珥、流星、异星,汇录册簿,应奏者送监,密疏上闻。

    当时的天祐皇帝陈斧正崇佛。

    天祐以降,禅风浸盛。

    天子尚且如此,臣民自然近乎于佞,故而出现了“士夫无不谈禅”的局面,庙堂之上尸位素餐、遁世参禅大有人在。

    当然这一切的“万方有罪,罪当朕躬”,如今都已盖棺定论。

    权且算作那权阉鞠玉盛的蛊惑天心,以大奸、大恶以乱政,《劾阉首鞠玉盛二十四大罪疏》之中,此罪赫然位列第一。

    须知逃禅一词原指逃离禅佛,如亚圣有言,“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

    还是要遵从前朝,黜百家而尊儒术,所谓的半部论语治天下,并非夸夸其谈。

    侯元之却是当了三年的五官灵台郎。

    天祐三年,天下大旱,禾草皆枯,绝粜米市,草木兽皮虫蝇皆食尽,人多饥死,饿殍载道,父子夫妇相剖啖,十亡八九。

    皇帝因为那莫须有的天人感应,不得不下罪己诏,他们这些掌管天象,书云物祥的钦天监官员一整年不曾呈报喜讯,自然奉职无效,久窃禄位。

    侯元之算幸运的,只被革职而已。

    无非被打发回沃野千里、物产丰富的天府之当个田舍郎罢了。

    须知朝廷之上的老臣乞骸骨的比比皆是,还真有几个不要脸的,在仪銮司查处之前,妄想抽身,纵然是土生土长的北人,也要往上翻出个三代之内的南边祖籍来,告老还乡去南边。

    无他,南边还有几处富庶之地,算是受旱灾影响最小的了。

    可自嘲空有一身天经地纬之才却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侯元之却是胆大包天,明明是真南人,却不愿南归故里,而是将北徙变成了北逃。

    时值北狄朔北部主君射摩蠕蠕求贤若渴,儒、道、释、医、卜筮,凡占其中一艺者,当即奉为上宾。

    侯元之一个没见过几场大雪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便是有些玄奇的成功跋涉数千里,翻过两道长城,投身北狄众部之中的朔北部。

    便是将来大端成了正统,为其撰史,怕是都要离奇地一笔带过,只能归结天命使然。

    六年时间,侯元之养在射摩蠕蠕帐下,起初名不见经传,还是和草原的巫觋一样祈祷、卜筮、星占。

    侯元之还有所不及,因为他不会医理。不知道如何并兼用药物为人求福、却灾、治病。

    后来开始为射摩蠕蠕讲述儒家传统的帝王之学、治国之道。

    待在王帐之中久了,侯元之也渐渐展露出谋士手段,射摩蠕蠕发现他观兵书战策多矣,并且绝非纸上谈兵,堪称用兵诡谲。

    虽然并非用兵者,身居帐中,却往往能对战局一针见血,辞如珠玉,被国师铜山细海称为不习武而晓文者也。

    这六年来,射摩蠕蠕对其愈加器重。

    北狄攻入关外道前,他的地位已经仅在国师铜山细海之下。

    射摩蠕蠕能从白羽大汗王成为如今的北狄大君,有他一份深藏不露的苦功。

    可众部还未建国大端之前,射摩蠕蠕已经先许以名不正言不顺的国师之位给铜山细海,颇有些空手套白狼的嫌疑。

    而对于侯先生却是不曾许下任何承诺。

    曾经问过铜山细海,该如何封赏此人。

    铜山细海笑道,读书人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侯元之而言,不过是因循墨守而已。

    直接平天下有何不可?

    这天下志大才疏之人常有,志大才大之人却不常有。

    玄龙城如今的二圣局面,称呼陈含玉为儿皇帝,也是侯元之的杀人诛心的毒策。

    学士以大君射摩蠕蠕之命传书离朝天奉府,道道圣旨不过内长城,却有武人在长城之外运气宣读,响遏行云,起始一句便是:“报儿皇帝云……”

    如今建元玄龙,侯元之少说也该官拜左右丞之一。

    可北狄大军入主玄龙城后,侯元之听闻大君三年内大端并无挞伐中原的谋划,当即闯入万安宫,向射摩蠕蠕说明其中利害关系。

    就算秣马厉兵,从长计议,也不是这个长法,岂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最后射摩蠕蠕笑着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依旧宽慰他,十年之内,定然越过长城,手握神器,叫万国来朝。

    侯元之却自知劝说不动这位大君,这些年来他所有天马行空的诈谋奇计都是这位君主点头之后才会推行开来,虽然屡建奇功,成效卓著,但现在是谋国,需要的是金石之计、不拔之策。

    大君看重的是脚踏实地、徐徐图之,跳脱不了一点。

    他这个毒士若是还不知收敛,继续居功自傲,怕是祸来神昧,就要到了狡兔死了,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了。

    从万安宫出来,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家伙也就彻底失了心气,五十知天命,他的身体早被北地的星霜荏苒给摧垮了,哪里还能再活十年?

    别说是他,射摩蠕蠕的身体,能活十年?

    听说新帝陈含玉登基之后,想起侯元之这一位卖国巨贼,倒也干脆利落,直接将其在国内的亲族连根拔起。

    诛九族那一日,没曾想还有三百余人。

    穷在闹市无人问的侯元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亲戚,现在都已株连,心中自然毫无波澜,就算诛他十族又如何?

    他的脑袋不还是安稳地放在脖子上吗?

    唯一有些惋惜的是听说连自家在江南道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的四龛祠堂如今都已燔丧。

    侯元之对此却不以为意,等他死后向列祖列宗赔罪去吧。

    至于骂名,他什么时候在乎过?

    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是真能杀人,但也只能杀青史留名之书上人,于现实的他不痛不痒,被戳脊梁骨又如何?

    就像朔风吹不过长城,关内的积毁销骨又怎么传到关外呢?

    甚至不如经年的风霜更磨人。

    本就没有封侯拜将,自然也谈不上急流勇退的侯元之暂时回到钦天监中。

    不过正已经不是那七品的五官灵台郎,而是当了个执牛耳的五品监正。

    观象台上,已经老眼昏花的侯元之抬头望天,白天也有悬象,只是那些星斗太黯淡了,被太阳的光芒遮掩了。

    不是他能透过纤云去搜罗那看不见的嘒彼星子,他的眼睛早看书看坏了,即便在星夜,也已经看不清楚星象。

    还好悬象著明,莫大于日月,这两个更迭不停地大悬象,他还是能看见的。

    如今才算名正言顺的国师铜山细海来到钦天监中,屏退众人。

    他抬头看着高台上张目对日的老朋友,好意提醒道:“侯希白,对着太阳看什么?眼睛不要啦?”

    侯元之字希白,号白秃。

    人如其号,年过五十,已经是个华发稀疏的半秃小老儿了。

    之前天符帝被俘的时候,大君阏氏为陈符生取了个污名,唤作秃小厮,这位可是有过跳脚,总觉得是被指桑骂槐了。

    侯元之头也不回,语气疏离道:“国师大人,您怎么来了?”

    铜山细海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来看看你这小心眼的家伙气死了没。”

    侯元之没好气道:“还有气呢,死不了,看过就回吧。”

    心中同样纳闷今天可是息侯进城的大日子,这个心思玲珑的国师怎么还有心思来找他这个闲人?

    “那我就放心了。”铜山细海点点头,却是没有离去。

    侯元之一瘪嘴,说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没你能活,但也不会这么快死。”

    铜山细海并不说些虚情假意的宽慰话,而是说道:“这是真话,你说你,才五十几吧?身子比我这年过古稀的还单薄。”

    侯元之却是直白问道:“那你还能活十年吗?”

    铜山细海摇摇头,“我都七十八了,再活十年,老而不死,那不就成贼了?”

    侯元之呵呵一笑,“咱不就是贼吗?只不过我们所图甚大,窥窃中土神器而已,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铜山细海微微一笑,纠正道:“我们不是贼,是强盗。”

    侯元之自然知道其中的机趣。

    离朝入主中原之后,也是背负了上百年的“入室盗”之名。

    史家据事直书,一字不改。

    有臣下献策不妨来一记燔书坑史,结果被谏臣讥笑一句,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侯元之闻言这才有些笑意,说道:“你倒是想得通透。”

    铜山细海摇头道:“哪什么万世之基?什么身前生后名?都是假的,人活一世,只争朝夕,世上没有百代的王朝,也没有风评一边好的人物,史家有笔如刀,咱们死后,不过是任其刻画的泥塑木雕了,若能毁誉参半已经是饶天之幸了。”

    侯元之叹息道:“你可不能早死啊,你死了,大君或者未来的大君还能指望谁去?”

    铜山细海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股肱之臣,只是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们算什么?不过是过客而已,投石逝水溅起的微末水花罢了。”

    侯元之这才回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这个国师大人模样甚是滑稽,他双脚挽起裤腿,手里提着一个竹篓,衣衫都是沾水。

    侯元之微微错愕,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铜山细海提了提手中竹篓,笑道:“浑水摸鱼啊。”

    侯希白并不遂他心意追问,不屑道:“神神叨叨。”

    铜山细海却是问道:“你那个随母姓的儿子王匪呢?”

    侯元之的儿子王匪,如今就咱钦天监中,担任一个小小的未入流从九品漏刻博士,掌定时、换时、报更、警晨昏。大朝贺时,充报唱官之责。

    侯元之摇摇头,“不知道。”

    谈及老友独子,铜山细海也是不能免俗地客套夸赞道:“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倒是个好名字。”

    只是这父子俩的关系并不好,谈不上什么父慈子孝,自己与侯元之相识多年,却也不过见过他儿子两次。

    王翡不知从何处笑着走出,对着铜山细海说道:“国师大人,您弄错了,我这个翡是珍珠翡翠的翡,可不是匪石匪席的匪。”(见第一卷,第一百六十三章节 祭剑千里)

    侯元之闻言眉头微皱,更正道:“是文采斐然的斐。”

    王翡不以为意,拱手作揖道:“爹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反正他不改就是了。

    王翡又是对着铜山细海随意行礼,“见过国师。”

    铜山细海盯着王翡细看,没有说话,许久,他忽然郑重地作揖行礼,说道:“铜山细海真是有眼不识真仙。”

    早一月前,也就在此处钦天监,铜山细海陪同大君射摩蠕蠕将一枚金贵的神仙钱“瞻云钱”投入那口黄金大瓮中。

    当时以水神敕令,叫大瓮浑浊暂时退去,如同拨云见日。

    并非只是叫射摩蠕蠕开眼,也叫自己开眼。

    其中一尾灰黄交织的鲫鱼,身形好似虚幻,只有鳞片是淡淡的魄力金色。

    铜山细海称呼它为变数。

    而那条恹恹的鲫鱼其实并不自由,被一条手腕粗的暗金色似蛇似鳝之物盘踞其中,只能悬停水中,不得游弋。

    那条蛇鳝,好像似曾相识,铜山细海也是因为侯希白置气之下来了钦天监当监正才误打误撞,茅塞顿开。

    他想起自己只有数面之缘的侯希白的儿子王翡。

    原来他就是那位深藏不露的谪仙人。

    侯元之自然也知道这世上有谪仙人,更是亲眼见过,他看着和自己并不相熟的儿子,他是自己年轻之时和折江一条江山船上的奴籍女子所生。

    当初自己刚刚得了孝廉之位,便与那贱户女子断了联系,连她肚里的孩子也未曾在意。

    想来这么多年,自己似乎和他无甚交集,得知自己儿子喜欢星象,就将他安排进来钦天监,

    想着四时更代谢,悬象迭卷舒。

    就让他看个够,看他个三年五载,想来也就腻了。

    侯元之却不知道,这瓮天一切都是假的,就这穹庐天象是真的。

    对于宿慧转世,好似梦游来此的谪仙人,那才是属于他们的真实。

    侯元之闻言,孱弱的身躯一颤,扭头看向铜山细海,一双浑浊爬满白翳的眼睛泛出阴沉,质问道:“国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铜山细海笑道:“字面意思。”

    他对着王翡说道:“大君今日没有接见息侯,而是邀请仙家去万安宫一聚,算是诚心敬意,还望仙家能拨冗一叙。”

    王翡对此并不惊讶,况且他本就没有刻意隐瞒身份。

    只是看着一脸惊愕的后侯元之,这才无奈笑笑,轻声说道:“爹,别这么看我,我的确是谪仙人,但也还是你儿子。”

    侯元之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陌生的儿子。

    “王斐……”

    王翡掀唇一笑,“您若是觉得不自在,或者难以自处,咱们以后就各论各的,我管你叫爹,你管我叫仙人?”

    “仙人?”

    侯元之凝眉。

    王翡笑容灿烂。

    侯元之忽然破口大骂,“我日你娘个仙人板板仙人!”

    常被嘲笑乡音难改的侯元之涨红了脸,难以想象他那病殃殃的身子能支撑处他吼出如此如雷贯耳的响动。

    王翡如闻惊雷,一时之间面色变得不可名状,颇为精彩。

    他看着侯元之又要发作,他有些头疼,对着铜山细海使眼色,催促道:“国师,既然是大君相召,可别叫他久等了,咱们快动身吧。”

    铜山细海点点头,转身走在前头。

    王翡也是快步跟上。

    两人无话。

    王翡知道铜山细海竹篓路装着从黄金大釜中打捞出来的影射之物,不过这大瓮本就是瓮天蠡海,井中窥月罢了。

    又不能施展什么巫祝咒杀之术,捞来何用?

    若是真能以投影影响到本尊,就凭地下幽都暗河只用数百条鱼殃,有李且来坐镇其中,怕是叫天上仙人不敢下界。

    王翡并不好奇,只是没话找话问道:“国师,您这竹篓里装着什么好渔获啊?”

    铜山细海也不瞒他,大大方方递过竹篓。

    王翡并不接手,只是探头一看。

    一条灰黄交织的土鲫张开两片鱼鳃艰难呼吸,鳞片倒是好看颇梨色,只是也黯淡下来,没有了沃润生辉的光泽。

    王翡顿时笑了,心道,“哟,这不是何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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