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伽蓝殿
渔夫见他不说话,也就没再找话题。
小船缓缓靠岸,渔夫也不打算去放网捉鱼了,而是很是客气地说就在此处等着,让何肆随时回来,他会一直在这儿等到天黑。
当然,他不耐心候着也不行,毕竟一钱银子的船费何肆只给了一半,剩下一半要回程时再给。
何花先下了船,再拉着何肆的手,扶他下船。
两人顺着石径上山,何肆的步履有些勉强,何花搀扶着他。
没走几步,就看到石阶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蝙蝠禅寺”。
何花小声问道:“这么偏的地方,你真来过吗?”
何肆点点头,神色也有些怀念:“好多年前了。”
何花有些怀疑,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何肆敷衍道:“咱们又不是从小到大都黏在一起的。”
总不能说我是梦里来过很多次吧,这不切实际的话说出来,应该会被当成鬼上身吧,保不齐还要被灌符水。
何花于是不再问了,就跟着何肆,亦步亦趋,两人走得不快。
何肆当然没有那种故地重游、轻车熟路之感,而是左顾右盼、四处张望。
眼下的一切虽然都十分的陌生,但是在看了几眼之后又不免熟悉起来,山中景色变换向来是一季一景,这熟悉感觉并非来自景象,而是一种本能迸现出的“我曾来过”的疑窦。
两人无语登山。
过了一会儿,何花有些关心何肆的身体,开口问道:“还走得动吗?”
何肆点点头,说道:“半山腰应该有一条石凳,可以歇脚。”
何花小声嘟囔道:“说得好像你真来过这儿似的?”
何肆板着脸道:“姐,你不相信我?”
何花神情有些幽怨道:“为什么你觉得我很好骗的样子?你不说我不过问就是了,只是别骗我好吧,从小到大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何肆咳嗽两声掩饰尴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心中却思量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梦告诉何花。
豸山山势不高,定然不会高逾百丈,何肆强打精神攀行了半刻时间,终于是走到了半山腰处。
这是一处无树木遮挡之地,天光直直落下,照射切割出一块不同于林地湿润的干燥的敞坪,豸山以此为界线,此下是竹,此上是树。
敞坪边缘果然横着一条石凳,石料斑驳破旧,两脚上爬满青苔,一看就是有些年头了,除了石凳之外,还有两个石墩一个石桌,桌上刻着纵横十九道,还有被苔藓污渍掩瞒的蝇头刻字,好像是地址人名,都是新物件,应该是某位善信捐助的。
一旁几棵罗汉松树荫下半裸露的山壁上雕刻着三个丹砂填漆的大字:伽蓝殿。
三个大字下,是一个只能供一人通过的山洞,山壁上长满了苔藓,还有汩汩的流水渗透出来。
因为母亲齐柔笃信佛教,何肆勉强也受到了一些浅薄的佛理陶融,伽蓝殿是寺院道场的通称,而伽蓝泛指所有拥护佛法的诸天善神。
何肆望着山洞,不禁眉头一紧。
他渐渐回想起那些个有些久远的梦,在梦中他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三个字。
有一次梦中,他曾走进过这座山洞。
何肆最先梦游此处孤山佛刹时,心生恐惧,每每想要逃离,从山上寺庙通往山下的唯一石径上必然就要经过这一处山壁石洞,黑黢黢的,他不敢多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多看一眼魂魄就会被吃进去一样。
直到最后他发现这寺庙也好,孤屿也好,好似真就再没有活物了,在这漫长的梦境中,他自言自语或是不言不语,踽踽独行,渐渐令他无法产生实质的恐惧,也无法摆脱遍身的空乏。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做梦时,梦境中的一切便直观地虚幻起来,经不起推敲。
继而愈渐肆意,直至有一天,他走进了那黑黢黢的仿佛能择人而噬的山洞。
出乎意料的,洞里并非别有洞天,只是黑,伸手不见五指。
何肆看不真切,在洞口处绕了几圈,黑色愈加浓重,何肆瘪着嘴,故作意兴阑珊,实则有些害怕,所以浅探辄返。
走出山洞时,何肆忽觉背后瘙痒,似有什么东西沾粘。
反手一挠,竟是有些细腻的肉感,是活物!
低头一看手掌,竟然擒着一只粉白色短绒的蝙蝠。
而何肆的整个后背不知何时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白色蝙蝠。
何肆大惊失色,一时竟忘记自己是身处梦中,就像一只浴汤而出的狗子一样,又蹦又跳、抖擞身体,想要将“长”满背的蝙蝠抖落。
蝙蝠在离朝是吉祥之物,大离朝的天潢贵胄素来喜欢在常服上绣上白蝙蝠纹,京城的一处王府内甚至还专门设有“蝠厅”,其中极尽奢华的雕刻了整整一万只蝙蝠,喻义“万福”。
寻常人家飞进了蝙蝠,也就是好生将其请走,并不会打杀。
何肆其实并不惧怕此物,只是一时受到惊吓,才表现得有些叶公好龙。
何肆感到一阵无形的拉扯感,方才明悟过来自己身处梦境,心弦波动太大就像遇到噩梦一样会被本能唤醒,稍稍稳固心神之后,何肆的心境又回归了梦中那种迷蒙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稍稍迟钝且不真切的感觉。
满背的白蝙蝠像雪花一样被抖落,散落一地,没有一只起飞的,都在蠕动。
眼神一扫之下,足有二三十只。
何肆低头看着手里一只只有乳鼠大小的白色蝙蝠,受了很大惊吓似的瑟瑟发抖,紧紧抱着自己的拇指,竟然没有被甩出去。
细看之下,这些蝙蝠长相不仅不骇人,反倒有些异样的可爱,小猪鼻子微微翕动着,眼神楚楚可怜。
找了一张白蝙蝠的照片
何肆有些触动,用指头轻轻揉了揉小蝙蝠的脑袋,又看了一眼山洞,心想现在是白天,好像蝙蝠都怕光,便自言自语道:“要不要把你送回去?”
那蝙蝠仿佛听懂了何肆的话,忙不迭摇头,表现得极为抗拒,神态十分拟人,竟然又主动放开了爪子,咕叽一声坠落在地,像只乳鼠一般在地上蛄蛹着。
何肆不知为何忽然就心生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些蝙蝠是借着他的身子,才逃离了那石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