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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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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符六年,二月廿一,清晨。

    京城外城,春寒料峭、阴雨连绵。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间,小草卖力地、带着侥幸地从石板间隙中探出头来,却又马上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下。

    这座京城一如既往的繁盛,人气鼎沸,每天每月、历朝历代如此。

    截然不同的,名为墩叙巷的冷清胡同中。

    何四陪着父亲坐在家门口的条凳上。

    两人紧挨着身子,动作统一,都是双手拢袖。

    只有在相互传递酒壶时,才会把蒸腾着热气的手掌短暂地从棉袖中伸出来。

    父亲何三水今年四十有六了,是一名刽子手。

    毫不夸张地说,即便在整座京城的刽子手中,他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手。

    只是此时的何三水没有一点刽子手的凶煞,整个人恹恹的。

    他昨天惯例出红差。

    斩杀了一个山南道反贼康显兵。

    不得不说,何三水的刀法是真的好,又是真的快。

    这一刀下去,人头都叫好。

    康显兵的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出好远,围观的百姓却是发出阵阵惊呼。

    “见鬼了!”

    “人头张嘴了!”

    “他在说话!”

    ……

    何三水行刑完毕,按照规矩直接离场,却是在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鬼迷心窍,不知怎地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康显兵的人头滚在地上,面目狰狞,嘴唇翕动,似在叱骂。

    何三水顿时如堕冰窖,遍体生寒,拔腿就走。

    何三水将行刑用的鬼头刀供奉回了城东城隍庙,虽然心中惴惴难安,却也只得硬扛。

    昨日同行的一位已经金盆洗手的老资历听说此事后,专门寻他喝酒去,安慰道:“人头张嘴而已,这不是常见之事,却也不是绝无仅有,就如蛇被砍得只剩下头依然可以张嘴咬人,田鸡扒了皮还可以蹦跶,鲫鱼被开膛破肚依旧可以在油锅里挣扎,不足为奇。”

    何三水当时三碗酒下肚,登时就血气上涌、肆无忌惮,可到了半夜还是做了噩梦,梦到康显兵提头索命而来。

    何三水明知道是在做梦,可酒劲在身,任他在梦里嘶吼挣扎、歇斯底里都醒不过来,显然是遭了梦魇,今早呆傻傻地在门口坐了一早上也没能缓过神来。

    昨日也在刑场观刑的何四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只能陪他喝酒。

    这时候过继而来的大女儿何花走到门前,轻轻叫了声“爹”。

    还在出神的何老三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吓了一跳,心中兀得一悸,瞬间冷汗涔涔。

    何老三“蹭”的一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

    这个恹恹的男人连日来已经砍了九个鲜活的脑袋了,浑身忽得迸发出血腥暴戾之气,一个瞪眼就险些将女儿给吓得脸色微白。

    何花踉跄退后几步,脸色微白。

    倒不是她胆小,而是何三水走出这条刽子手扎堆的墩叙巷,也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何四挨着父亲坐着,对于他身上的杀气却无半点不适。

    他跟着父亲学刀有八年了。

    何三水回过神来,收敛煞气,问道:“什么事?”

    何花结结巴巴道:“娘说一直下雨,袄子没晒过太阳,存不住热气的,叫你们进屋上炕聊。”

    何三水不再理睬她,坐回原位,没好气道:“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何四朝着姐姐使了个眼神。

    何花小脸发白,一言不发,老实退回房中。

    何四这才无奈道:“爹,你老对我姐这么凶做什么?”

    何三水怒目横睁,反问道:“怎么,凶不得吗?”

    何四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收收脾气?我姐都怕死你了。”

    何三水不屑道:“这是我的女儿,自己人,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这要是儿媳妇,那就是半个外人,我指着她老了服侍我,我就得客客气气的。”

    何四听出父亲意有所指,揣着明白装糊涂。

    何花不是父母亲生,乃是自己小时候别家过继来的,一开始就说好了给自己做待年媳,也就是童养媳。

    毕竟刽子手行当本就损阴德,少有女子愿意嫁给刽子手这等血煞之人,所以大多数刽子手都是鳏居至死。

    父亲何三水也险些不能例外,最后为了传宗接代,父亲十五年前娶了一个瞽目带着一个女儿的寡妇,也就是自己的母亲。

    如今自己一家五口,自己是父亲亲生不假,但两个姐姐对父亲而言却都是血缘上的外人。

    何四话锋一转,眼底流露出一丝期待:“爹,今天你凌迟,我能去看吗?”

    早十日衙门就传来消息,今日午时三刻,反军贼首之一的赫连镛,于菜市口凌迟三千六百刀,行刑人正是父亲何三水。

    何三水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凌迟也是你小孩子能看的?”

    何四不服气道:“我哪儿小了,我明年就该束发了,你们催我成亲的时候还总说我老大不小了呢,怎么我要去看个凌迟你偏就不许了,嫌我年纪小?”

    何三水一时语塞,却强横道:“不行就是不行,今天是你生辰,别去见血腥。”

    何四不满道:“你们还记得今天是我生辰啊,我娘就给我滚了两个鸡蛋。”

    何三水教训道:“三四不过,懂不懂。”

    何四当然知道三四不过,三同散,四同死,谐音都不吉利。

    刽子手是捞阴门的行当,忌讳这些。

    何四也只是故意插科打诨而已,想让父亲放松些。

    何三水掏出一小吊铜板,大概有五十文,扔给何四,不耐烦道:“滚吧,出去吃碗长寿面,回来记着练刀,手艺不能落下,剩下的钱你自己打算,买点蜜饯果脯或者饽饽都好。”

    何四收下铜板,装作没心没肺地笑道:“谢谢爹,那我可要去德誉斋了。”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何三水将手中最后一口烧刀子饮尽。

    再次陷入沉默。

    刽子手这行当有三个大规矩:杀人不过百、杀完不回头、使刀不磨刀。

    这三大规矩,不能破,否则易遭天谴,断子绝孙。

    何三水到去年为止已经杀了九十个人了,本来打算在今年冬天向衙门请辞,一年时间,想来也不会杀到九十九人。

    可谁曾想,去年一年山南造反,反军一路打到京畿口。

    虽然最后平叛成功,可大逆罪人总是要判决的不是?

    大小头目牵头曳足,一路押解到京城,排着队、挨着个,在菜市口一一斩首示众,几位贼首更是凌迟处死、株连三族。

    何三水连日来已经砍了九个鲜活的脑袋了,刚好满九十九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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