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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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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肆看了眼李嗣冲,轻声说道:“李哥,今天中秋团圆月,不去陪陪嫂子吗?”

    李嗣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何肆,打趣道:“怎么,赶我走?这是觉得渡尽劫波了,就要过河拆桥了?”

    何肆摇摇头,“没有的事情,就是觉得,这种日子,就该阖家团圆。”

    说着,何肆的目光朝北,好似看穿二进三进,投去了最北面的后罩房。

    他推己及人,现如今自己这个薄幸之人,如今都不免悲怆,那今夜在场之人,要说比自己更伤心的,便是丧姊的齐济和失独的陈婮了。

    何肆不知道怎么安慰陈婮,毕竟至今也才和她有两面之缘,她是自己师弟的母亲,本来也算不得多么深的关系,师伯屈正为了相助自己,真是豁出性命,他不禁想起他还叫做阿平之时,那时候他口口声声说要杀了自己,也不过数月时间。

    结果是倒是他一直在相助自己,如今和李郁一起被带到了化外,生死未卜,何肆无能为力,也只能唏嘘了。

    何肆和舅舅还能说上几句话,可对于陈婮,纵使同病相怜,何肆依旧没办法安慰这个未亡人。

    只是她现下的状态,也冷静得很,主随客便,她依旧带着芊芊住在最北面的后罩房中,虽说现在家里房间空了,倒是可以腾出一个招待宾客的厢房,却是没有人有这心情去倒腾罢了。

    李嗣冲也不放心何肆,插科打诨道:“我现在可是一身实力百不存一,一个人走夜路也有点怵啊。”

    何肆笑道:“李哥你这仪銮卫百户,谁这么不长眼惹到你头上?那可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要说这四合院周围潜伏的锦衣番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还不都是唯李嗣冲马首是瞻?

    李嗣冲摇摇头,纠正道:“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是千户了,不是百户。”

    何肆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那真是恭喜李哥了。”

    李嗣冲撇了撇嘴,“要不要这么敷衍?”

    何肆却是百无禁忌道:“多见谅,毕竟我刚死了亲娘,又死了婆娘。”

    看他自揭伤疤,李嗣冲不露一丝垂怜,打趣道:“你倒是谈笑风生。”

    何肆苦笑道:“其实心里苦死了。”

    李嗣冲刨根问底道:“哪颗心?”

    何肆伸手,先是指了指左心,再是右心,都疼,却是有轻重、主次。

    要不是李嗣冲也吃了李铁牛送下场的丹药,以现在他那破碎的心脉,何肆不介意分他一颗心脏。

    曾经需要依靠刘公公施为的换心之举,现在的何肆也够资格了。

    李嗣冲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可真走了?”

    何肆刚要点头,却是又摇了摇头,笑道:“倒是也不必了。”

    言罢他起身走过垂花二门,走到大门处,打开了街门。

    夜幕渐渐深沉,月光洒下,地上积水空明。

    何肆眼中,一个手提食盒的女子静静地站在月光之中,仿佛披了一层香云纱。

    她比自己还高一头,纵使有孕显怀了,依旧身姿婀娜,韵味更是成熟,长发如瀑垂落双肩,何肆侧身让道,轻声唤了句“嫂子”。

    红婵微微颔首,若是平时,这一声嫂子定能叫她这个长袖善舞的姜桂楼管事都欢欣几分,只是现在看着何肆的眼神,却是收敛几分怜悯。

    她提了提手中华美的象牙镂雕食盒,笑道:“自己做的月饼,给你送些来。”

    何肆点点头,红婵擦身而过,带起一阵香风,自己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没有说话,红姐或许还不知道李哥与自己同病相怜,都是时时刻刻深受饿鬼之苦,却是没有多说什么,纵使砒霜黄连,也有人甘之如饴的。

    李嗣冲看到红婵,微微错愕,笑道:“你怎么来了?大晚上的,就一个人?”

    红婵掀唇一笑,反问道:“这世道,已经乱到五品小宗师也不能只身走夜路了吗?”

    曲滢懂事地动身为红婵看茶。

    本就只有四个位置的石桌,何肆不如坐,李嗣冲却是又起身,拉着红婵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何肆看出他的小心思,自己坐过的位置,估计还暖着呢,他估摸着不想让嫂子和自己腚贴腚。

    李嗣冲坐到何肆的原位之上,忽然夫纲一振,对着红婵颐指气使道:“我儿子还在你肚子里呢,大晚上的,不睡觉,瞎跑什么?”

    红婵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给小四送些月饼来,你管得着吗?”

    何肆一旁拆台道:“是给李哥送来的吧,不过嫂子来得巧,这德誉斋的月饼真不好吃,以后估计也不会买了。”

    团圆月吃月饼,以后没有团圆了,自然也不用食这寄托之物了。

    红婵看着没事人样的何肆,倒是知道什么叫做大苦无言,也是装作无事打趣道:“你猜对了,送月饼倒是其次,主要是看看我那汉子有没有背着我偷汉子。”

    何肆哑然失笑,“嫂子你放心吧,李哥早说了,他对我那沟子不感兴趣的。”

    李嗣冲闻言瞋了何肆一眼。

    红婵却是满脸嫌弃道:“他说的话,十句里头有三句是真的我就烧香拜佛了,不过我自己做的月饼,肯定不是德誉斋那种档次可以比拟的,你有口福了。”

    曲滢端上茶水,又是添了几个小马扎,等何肆安然入座,桌面已经铺开几层食盒,红姐的手艺不错,琳琅满目是鲜花、椒盐、五仁各馅月饼,还有枣泥酥饼、山楂锅盔。

    何肆吃了几个,与李嗣冲对视一眼。

    两人都在忍受那贴近饿鬼道的痛楚。

    李嗣冲面无表情,问道:“好吃吗?”

    何肆点头。

    李嗣冲笑了笑,“好吃你就多吃点。”

    “不了,李哥你吃吧。”

    何肆摇头,吃了难受,和吞针似的,可以忍受,但没必要自找罪受。

    何肆看曲滢一直站着,便让她坐下,随手递了个月饼过去,算是借花献佛。

    曲滢受宠若惊,却听何肆对着李嗣冲说道:“李哥,曲滢姑娘胞姐的事情,你能想想办法吗?”

    李嗣冲点了点头,满口答应,“小事一桩,我去打听打听,过几天给你送来。”

    曲滢激动不已,连连对着何肆道谢。

    李嗣冲则是歪着头,故作不悦问道:“谢他作甚?不该谢我吗?”

    何肆想了想,朋友之间,算得太清楚了也不好,人情欠了就欠了,当时报还,一来一往,虽然条理清晰,来去分明,却终究落了下乘,显得生分,只是念及自己将要做的事情,这偿还部分人情之事,倒也迫在眉睫了。

    于是曲滢还未开口,何肆便先一步说道:“李哥,我看你也修过道家五行大炼的法门,不过不太正宗。”

    李嗣冲微微挑眉,“怎地忽然好为人师起来了?”

    何肆被王翡夺舍之后,在姜素和宗海师傅的联手之下,拨乱反正,最终获悉了不少他的记忆,也算因祸得福。

    对于那谪仙所处的化外,也是有了一鳞半爪的认知。

    这番记忆虽然并不全面,但对于他一个不伦不类的“土著”来说,也足够浩如烟海了。

    李嗣冲苦心孤诣,多年精炼霸道真解,虽然是天魔外道,但在他手中,却也邪得发正了,可惜是为了何肆几番犯禁,破境又跌境,从恶如崩,积重难返,按理说一条路走到黑的话,必然再无出头之日。

    这些,何肆都感念在心,好在李嗣冲有自己的补救之法,绝对不是亡羊补牢,便是这玄门正宗的内丹之法。

    李嗣冲应该是从第一次面对貔貅道人之后便着手内丹功的修行了。

    可谓败也他,成也他。

    十二字一言以蔽: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反虚。

    便是在化外,道家之法,也是最广普的。

    不过现在的何肆一眼就看出李嗣冲走的是捷径,甚至没有循序,完全不按天一生水,地二生火的路子走。

    只是勉强与霸道真解契合,以腹中红丸血焰熔炼内丹,乃是速成之法。

    应该是借鉴了一门《九转金丹秘诀》取巧,最后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胎仙出世,雷送金虬。

    若是李嗣冲能将这内丹术修炼到最后,也是可以轻易地将霸道真解的红丸炼成内丹,然后没有一丝隐患的唾出,就像吐了一口唾沫钉那般简单。

    何肆就像个传道授业的亲师一般,舌绽莲花道:“丹者,单也,一者,单也,惟道无对,故名曰‘丹’。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

    李嗣冲当即摆了摆手,“得得得,打住吧,《丹经》杂糅《五千言》,背书谁不会啊?你小子得了些机缘,尾巴都翘上天了,我需要你教?”

    何肆笑容依旧,说道:“的确只是背书,不过……不遇真师,且先读书。”

    李嗣冲自嘲道:“转益多师是我师,何先生,我是不是该低头?”

    何肆反问道:“那我是不是该伸手?”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顿生,一人随口便是那仙人抚顶的话头,一人也接得住。

    “去你妈……”李嗣冲笑骂半句,当即闭嘴收拾。

    暗骂自己,李永年啊李永年,你什么时候说话也不过脑子了?

    何肆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曾经两人在有福茶肆,李嗣冲为何肆讲解武道六品,现在却是何肆为李嗣冲讲解元经秘旨,明经大道。

    易地而处,乾坤倒转。

    不过短短半年?

    曲滢坐立难安,这修行路上的不传秘诀,岂是她能听到的?

    当即就要起身回避,何肆伸手拉住了她,“不用走,以后还麻烦你照顾呢,别这么见外,再说你也听不懂。”

    这是今晚何肆第二次说以后还要曲滢照顾了,李嗣冲撇了撇嘴,不悦道:“尽整些晦气的事,咋地了,过了今晚你要半身不遂啊?还觍着脸要人照顾?”

    何肆莞尔一笑,说道:“李哥,注意避谶啊,我才好了,你可别咒我。”

    何肆自信自己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李嗣冲岂会差逊?

    便是事无巨细地为其梳理了些丹道经典,想来他能听个一字不落,也就没有刻意放慢速度。

    纵使这样,也是过去一个半时辰,还不是何肆先住口。

    是李嗣冲终于听得头昏脑涨,打断道:“说了这么久,口不干吗?”

    何肆摇摇头,雀阴魄化血置于舌尖之后,涎津不觉,天然就有道家舌抵上腭的效果,便是施展唾沫钉,也是无穷无尽,何况只是多说些话呢。

    何肆顿了顿,这才有些“体贴”地问道:“要不要我拿笔记下来?”

    其实他说得十分详尽,典籍出处一一提及,就算是李嗣冲暂且消化不了,未来凭借仪銮司的势力实力,自然也能找寻来所有的相关经典,这点他不担心。

    何肆如此一言,李嗣冲好似面上有些挂不住,冷着脸问道:“你很着急吗?非要一天说完?明天说不行?好为人师,却不懂诲人不倦的道理?”

    这熟悉的讥诮啊,却是叫何肆心头一暖。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自己的意思并不含蓄,他明明能察觉到,还在不止一次地试探,却能忍住不多问,是真将心比心了,对自己关切得很。

    自己的确挺着急的,因为明天,确实不行了。

    如果李嗣冲今晚遂了自己的意愿直接离去的话,他也会和舅舅说上许久的话,然后回屋,挑灯夜战,奋笔疾书,留下洋洋洒洒数万字。

    李嗣冲直勾勾盯着何肆,何肆却是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齐爷现在应该在喝闷酒吧?”

    齐爷齐金彪也是刽子手中的传奇人物了,一生杀人三百,无妻无儿,往年中秋,何三水都会给这位行当中当之无愧的老资历送些松软的酥饼过去,顺便再陪他喝点酒。

    李嗣冲问道:“去把他请来?”

    何肆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摇了摇头,既是拒绝李嗣冲的提议,也是遗憾这名贵的绿茶无味。

    如果可以,他更想喝酒。

    李嗣冲看着何肆,忽然无缘无故大喊一声,“去买酒来!”

    是喊话屋外的仪銮司番役。

    令行禁止,顿时就有番子得令,迅速动身。

    何肆抿嘴一笑,“知我者,李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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