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张老头靠在椅子上,苍老的眼皮堆叠,思绪有些游走,他缓缓开口。
“那天下雨了,面馆门口蹲着一个半大的小伙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我吓得一跳,想报警,但那孩子冻得发抖,蜷缩在角落给怀里的婴儿喂牛奶,就是超市一小瓶的纯牛奶你知道吧。”
那天雨下得有点大,谈宴抱着谈嘉和从家里逃出来后只带了三百块钱,还是从舅妈枕头底下扣出来的。
他从那家面馆保温箱里买了一瓶纯奶牛奶,牛奶温热,瓶身暖。
他怕呆在店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面馆门口有个转角,周围是堆着的纸盒子,他蜷缩着身子躲在里面给谈嘉和喂牛奶。
这样的牛奶在舅妈家有很多,可都放进一个木箱子里锁了起来,从不给他和谈嘉和。
谈嘉和只能喝米汤,偶尔能喝到鸡蛋煮的汤,没有营养的米汤怎么够一个婴儿吃。
谈嘉和经常半夜饿醒,嗷嗷大哭。
把舅妈吵醒后她就会破口大骂,骂他和谈嘉和是拖油瓶,骂他怎么不去死,用擀面杖或者铁棍子往他身上打,谈宴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安抚着谈嘉和,一整夜一整夜都合不了眼。
现在逃出来了,谈宴竟然觉得无比轻松。
刚喂了没几口看到站在门口撑着伞看着他的张老头,他以为张老头是人贩子,抱着谈嘉和往雨里冲。
张老头在后面追:“再跑我就报警了!”
这才把谈宴叫住,谈宴站在原地,大滴的雨水将他淋湿,谈嘉和被护在怀里,一点雨水都没有沾,但似乎感应到自己哥哥的情绪,大声哭起来。
张老头跑过去给谈宴打伞,气喘吁吁:“跑什么?这孩子是谁的?你家大人呢?”
“怕你是人贩子,是我弟弟,我家大人……去世了。”
……
张老头抹了一把脸,长呼了一口气:“他当时就说了这三句话,把怀里的孩子抱得紧紧的,还当我是人贩子呢。”
“我就把他带回来了,我说就一个狗窝你住不住?”张老头喝了一口茶沫,在嘴里咀嚼半天,继续说:“他只说了一个字,他说‘住!’”
“他也不怕我是人贩子,等把他和嘉和养肥了就卖掉。”
舒意胸口闷得慌,铁皮屋内张老头的声音三百六十度环绕钻进她的耳朵,她好像快在空气里窒息了。
“你现在来是要把他接回去?你是他姐姐?”
张老头把视线放在舒意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穿着的衣物价格不菲,气质也不俗,这样的人是怎么认识那个穷小子的。
他还记得谈宴把钱从兜里掏出来说要给他付生活费的场景,全是零零碎碎的钱,一角一分都有。
这几天谈宴没事就去捡塑料瓶和铁片,在他这里称重卖钱,谈嘉和就用绳子和包被一齐裹住背在背上,沿路走街串巷的捡垃圾,倒是比他捡的还多。
有老人看到谈宴长得白嫩漂亮,主动把搜集的废瓶给他,还会送些零食和水果,看得他嫉妒不已。
舒意摇摇头,声音很低:“我接不走他,也不是她的姐姐。”
如果系统真的想让舒意探究男主背后的秘密,那应该让舒意出现在谈宴父母被杀害的现场,而不是出现在这个时间段,只能看到悲剧尘埃落定后的苍凉和悲怆。
这像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即便这是真的的回溯,可以改变谈宴的人生,但她不能陪他一直走下去,况且,如果真的能改变,谈宴的故事走向会是什么样的,是好是坏。
舒意掐紧了掌心,看向张老头,“这是我想拜托您的另一件事情。”
她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名片,和一叠红色钞票。
这钱是她卖掉手机加上系统给的钱凑出来的,不算多,更何况那款手机并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根本无法转手卖出去,二手店里没人收。
最后是个钱多的没处花的富二代感兴趣,一万块钱买走了。
一万块钱还真买不到这个手机。
但舒意也没有别的途径处理,只好卖给了他。
“我想麻烦您照顾一下谈宴和谈嘉和,谈宴不能不读书,他需要上学,可谈嘉和需要人照顾,我想麻烦您在谈宴上学期间稍微照顾一下谈嘉和。”舒意话语里真挚不作假,木桌上那一堆钱也不作假,张老头好半天没说话。
……
两小时后待在小旅馆的谈宴才听到敲门声,这个时候谈嘉和已经被他哄睡了,他潦草洗了个澡,换上舒意给他新买的睡衣和睡裤,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幸福地想掉眼泪。
敲门声响起,他飞速擦掉眼泪跑下去给舒意开门。
“怎么还没睡?”
“要睡了。”
房间内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舒意走过去看了眼谈嘉和,躺在床上,睡得安稳,舒意给他盖好被子,问谈宴:“你想回到舅妈家吗?”
“不想。”
“那好,我帮你变更监护人信息,以后不回舅妈家了。”舒意说。
灯光下,那双眸子似乎染上了水光,温和透亮,让他想起了爸妈房间内的那颗漂亮的水晶球,他偷偷装进背包里没有让那些人收走,他的背包里还有些其他的东西,照片、笔记本和他的回忆。
“嗯。”谈宴点了点头,眼眶里似乎又聚集了眼泪。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口……”舒意说。
她想知道,谈宴身上的伤口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如果有伤口也能威胁谈宴的舅妈乖乖配合转移监护人权利。
谈宴攥紧了衣角,好半天没动,他哑着嗓子开口:“……很可怕,不要看,不要看好不好?”
舒意再也控制不住,把谈宴抱进自己怀里,手落在他单薄的后背上,眼中迅速溢出眼泪,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手抚过他的头发。
她要说什么,要说不可怕,要说没关系,要说会好的?
喉间酸楚的滋味蔓延开,舒意甚至无法张口。
“好。”
安静的小房间内,舒意这样说。
为了省钱,舒意没有另开一间房,和衣靠在小沙发上睡觉,身上盖着备用的毛毯。
谈嘉和喝饱了奶粉,今天睡得格外香甜,半夜谈宴起床小心翼翼给谈嘉和冲了奶粉,生怕惊扰舒意。
路过小沙发时谈宴借着昏暗柔和的台灯细细打量着舒意的脸,视线像是毛笔,一笔一划轻柔地扫过舒意的脸,要将她的面容全部记在心里。
他又给舒意盖好毛毯,这才睡在柔软的床上,却每隔几秒都睁开眼看舒意一遍,生怕她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
可自己是累赘啊,是他们口中的拖油瓶,他讨厌这个词汇,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弱小。
他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小声抽泣着。
第二天舒意带着谈宴去了舅妈家。
舅妈家住的地方离张老头收废品的地方有点远,往偏僻的巷子里走,还能看到电线杆上贴着各种小广告,舒意简单扫了几眼,随后看向谈宴,“我刚刚怎么说的?”
谈宴立即板着脸,眉毛一皱,作出一副不好惹的表情。
舒意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巷子里一扇铁门打开,几个和谈宴一般大的孩子跑出来。
笑嘻嘻地打闹声传来,为首的一个男孩看到谈宴,停下脚步,双手抱臂,鼻腔里溢出嘲讽的笑声:“大家看看,是谁回来了?”
“是大少爷回来了!”剩下几个小孩同时回答,一时间,满巷子里都是哄笑声。
谈宴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舒意握住谈宴的手,冲他摇摇头,“走吧。”
两人往巷子里面走,那男孩还在后面起哄,舒意松开手,对谈宴说:“你把眼睛闭上,捂住耳朵,数六十秒,我马上回来。”
谈宴一双漆黑的眼睫轻轻动了动,缓缓闭上眼,捂住耳朵。
舒意立刻转身迈步走到那位勉强算得上是头头的男孩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掼到石墙上,用力抵住,男孩子被迫踮起脚,眼里是来不及反应的惊恐。
“救命……”他含糊不清地喊着。
舒意另一只手在他脸上使劲拍了拍,男孩脸蛋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舒意对着旁边试图冲上来帮他的人恶狠狠道:“来,还有谁想挨打?”
她松了手,将男孩扔在地上,“舌头是用来沟通的,不是用来污蔑别人的,再有下次,小心我半夜爬进你家把你舌头给割下来泡酒。”
舒意阴恻恻地笑了两下,那群小孩站在墙边,动都不敢动。
这群小孩说的话对成年人来说杀伤力并不大,可对同样是小孩的谈宴杀伤力很大,思维方式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
谈宴只会想为什么自己会被同龄孩子排斥,为什么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为什么自己爸爸妈妈去世,为什么自己需要独自抚养自己的弟弟,为什么舅舅舅妈要那么恶毒。
舒意脑子像是被人用力敲打过一遍,疼得她无法正常思考。她走到谈宴身边,拉住他放在耳边的手,语气尽量轻松地说:“走吧。”
仅仅持续三天的回溯里舒意做了许多事情。
将那张名片递给张老头,给予他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若日后他有难可以按照上面的联系方式来找她,舒意盘算了一下,她能够给予承诺兑现的时间是十六年后。
用谈宴身上的伤疤威胁谈宴舅妈将他的监护人资格转移到街道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处,彻底将谈宴与舅妈一家划开联系。
谈宴的舅妈叫刘金花,年过四十,两鬓间却花白,怀着孩子的缘故,肚子高挺,身材走形,穿着拖鞋的脚浮肿,旁边是之前推过谈宴的大儿子,留着寸头,眉目带着痞意。
她开着一间水果店,谈宴没去上学的时候就需要一边照顾谈嘉和一边帮她看店。
刘金花看着站在舒意身后的谈宴不知想起了什么,扯着松垮的脸皮笑了声,有些阴森:“跟着她便宜你了。”
舒意的衣角被人拽得紧了几分,她安抚般捏捏谈宴的手,看着面前的女人,冷哼一声:“如果再敢来找谈宴的麻烦,别怪我不客气。”
她知道这女人的意思,如果谈宴继续留在这里,恐怕还要帮助这女人照顾孩子。
最后一件事情,自然是与谈宴道别。
距离离开还有半个小时,舒意看谈宴趴在小桌板上写字。
用的是她之前送他的日记本,舒意知道他在写日记,转过身去逗谈嘉和。
谈嘉和被张老头抱在怀里,笑呵呵地张着嘴,嘴角还有晶莹的口水,只看得到不谙世事的童真。
张老头看了眼舒意:“你今天要离开?”
谈宴写字的手一顿。
舒意点点头。
即便是梦境回溯也有停留的时间限制,系统也是按照某种规则和程序运行下去的,她没办法过多改变。
但已经足够了。
日记本还在,这次谈宴脑后也没有伤疤,已经能证明一些事情了。
小木屋被几人用泡沫和坚硬的木材垫高,在里面放了合适的棉絮和垫絮,木屋外更是围了一圈塑料挡风,冬天睡觉也不会冷。
木屋外安了一个门,舒意给谈宴留了两把锁,还给他留了一个用来防身的电棍。
钱包里有一张银行卡,是舒意从小到大的压岁钱。
本来她没抱希望,就是顺手一试,结果卡插进atm机里居然显示了她六岁那年的存款。
里面的钱足够谈宴兄弟两人省吃俭用到大学,她连同密码一齐放在了小木屋里谈宴的枕头套里。
最后,她将那件厚实的大衣外套留了下来。
走出铁皮屋,屋外的冷风吹得她有些站不稳,风从各个角度侵袭着她。
谈宴跟在她身后,仰头执拗地看着她,以一种沉重而苦涩的口吻问她:“生活不会总是这么苦,会好的,对吗?”
舒意鼻尖一酸,声音滞涩:“对。”
舒意想说不对。
有的人一出生就是残疾,失聪或聋哑,有的人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众星捧月般长大,有的人住泥沟,有的人住高楼,有的人借路灯的光,有的人自己造光。
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不公平,努力这种词汇只有成功的人说出来才有意义,有些人倾其一生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
可对着谈宴,她说不出口,善意的谎言,安慰的假话都是他需要的。
系统的提示音在舒意脑海中响起,最后消失的那一刻,舒意听到谈宴的声音,顺着冷风钻进她的耳朵里。
“骗人。”
风有些大,从窗户口吹进来,将那只糖纸叠的蝴蝶吹得飞了起来,谈宴放在桌上的笔记本不断翻页,端正秀气的字迹显露出来
日期断断续续。
从他六岁那年开始。
6月12号
今天我吃了一颗很好吃的苹果,苹果散发着成熟的味道,弟弟喝了鸡蛋汤,鸡蛋汤是热乎的,他很喜欢,手舞足蹈地表达开心。
7月5号
今天我不太开心,我遇到了自己不认识的字,我得到了一本新的字典,我才知道,我有好多不认识的字。
这个世界真的很大,我不认识的东西还有好多啊。
7月28号
今天上学不小心撞到一位老奶奶,我以为她会要我赔钱,她说没关系,没关系,还用漂亮手绢给我擦手,问我有没有摔伤,我有点开心,又有点难过。
9月17号
今天我们学习了英语,弟弟还学会了笑,可我并不开心,舅妈背地里打弟弟,我什么时候能快点长大,快点有自己的家。
10月9号
我又遇见了她,我很开心,如果我能天天见到她就好了。
见不到了,她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