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梅花」第六天
我缓缓睁开眼，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阿方坐在我床边，握住我的手靠在额头上，察觉到我的苏醒，他立刻焦急地向我看来，询问我感觉如何。
我还没从梦中彻底转换回现实，那些记载着漫长过往的梦境就像一条悠长的隧道，而我是一束飞速穿越隧道的光，与回忆擦身而过，照向未知的前方。
随着记忆片段的恢复，一些刻在灵魂深处的疼痛也一并复苏，我反手握紧阿方的手，冷汗从我的额角流下。
过了好一阵，在阿方的安抚下，我的手才停止了颤抖。
“阿方，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把梦中看到的回忆告诉阿方，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我第一次见他皱起了眉。
“按理说服下噬心草，我应该没有之前周期的记忆才对，但每次睡着我总能回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呢。”
我对着阿方笑了笑：“阿方，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时，我在一点点变完整。”
我的话并没有让阿方的眉头舒展，他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说起来，我当时擅自把幂篱掀开，一定是吓到那位老伯和大哥了，他们现在怎么样？”我转移了话题，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先前我不理解阿方为什么不让我露脸，现在我明白了：人类害怕异类。
我没有告诉阿方梦境的后半段：获得解脱后的我，对于统治者来说失去了利用价值，于是重新流离民间。
平民们惧怕我，因为我的发色瞳色与他们不同，是随植物特性而改变的。
于是他们对我有了新的称呼。
怪物。
想在人类居住的地方生存，就要掩面，而失去知识与记忆一切重来的我不得不重复着被排挤、驱赶、躲藏的日子。
其实我大可离开人类城镇，重回属于我的山林，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着我，始终不愿意放弃融入人类社会。
某段记忆蒙尘堆藏于角落，我一时寻不到它。
“你不用担心，已经处理了。”方块淡淡地回答，语气没有波澜。
“处……理了，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懵。
“就是字面意思，你该休息了。”方块似乎不想多说，将被角掖好，摸了摸我的头顶，转身离开了。
方块离开房间后，我也没了睡意，起身虚搭了一件披风，看到屋内的小桌上放着先前在镇上买的东西：拨浪鼓、布老虎、风车……方块说我买的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翻看这些战利品时，我的手背碰到了一个纸袋，里面是昨天买的梅花糕。
正好肚子有些饿，也不顾糕点已经冷了，我拿出一块梅花糕直接放入口中。
入口是香甜的豆沙，仔细回味，还能品出一丝甜腻的花香，我应该熟悉这种味道，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
我嚼着糕点发愣，努力回想着这种香味，深藏的某处记忆渐渐松动。
被赶出家门的那个晚上，我不放心那对母女，怕白天出现的男人再做什么伤害她们的举动，我在附近找了个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观察情况。
夜深了，木屋的烛光也熄灭了，我倚在粗壮的树枝上望着皎洁无尘的月亮出神。
那个男人是她父亲，她和我说她的父亲一定会喜欢我，可现在看来恰恰相反。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人生厌，让他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对我充满厌恶。
我帮了她的母亲，那个向来喜欢我的女人却选择留下那个男人，让我离开。
我搞不懂人类。
风拂过树梢，带来桂花的香气，那是一种醉人的甜香，是和我的苦涩处境截然相反的气息。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我的生命本就如此短暂，等到下一周期，她们应该不会认得我了吧。
正当我打算阖上双眼时，余光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因为大门上了锁正试图翻越屋外的栅栏。
那个身影我再熟悉不过。
她费力地攀向栅栏高处，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就因无法保持平衡向下坠去。
所幸我在发现她时就向那边奔去，一把接住了掉落的她。
“你这是做什么？”我有些焦急地质问她，一边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她发现是我，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一把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还有些惊魂未定，也回抱了她。
过了一会儿，她趴在我身上闷闷地说：“小叶子，我们去远点的地方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这么晚了，你应该睡觉……”我松开她，看到她闪烁着泪光的双眼，后半截话生生咽了下去。
“只能说一会儿哦。”我软下语气。
“嗯！”她在我的怀里蹭了蹭，像一只撒娇的猫。
我抱着她回到刚才藏身的那棵树下，靠坐在树旁。夜里地面很凉，我把女孩侧放在我盘起的腿上，轻轻拍着她的背。
“说吧，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我：“小叶子，你生气了吗？”
“生气啊，下回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了。”我捏了一下她的脸。
“我不是说这个……”她抓住我的手，脸有点气鼓鼓的，然后又蔫儿下去，“爹爹娘亲把你赶出来，你生气吗……”
我愣了愣，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
“不会啊。”我摸了摸她的头，“本来就是你们收留了我，我只不过又回到了原点。”
“不是这样的！”她突然激动起来。
“小叶子本来可以在山林里开开心心地生活，是我和娘亲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把你带走，然后又……又不要你了……”她说着说着变成了嗫嚅，继而变成小声啜泣。
“娘亲一直说，家里需再添一个帮手，爹爹一个人太辛苦。但是娘亲身体不好，生不出弟弟妹妹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听着她继续说：“我当时去外面玩，看见一片发光的叶子落到地上变成一个小婴儿，我就拉着娘亲过来看，娘亲见了你特别开心，说是上天显灵，家里终于有人可以帮爹爹了。”
“爹爹那两天上山打猎去了，他回来时小叶子你已经长得好高好高，爹爹他事先不知道你的存在，他以为你是……你是……”她费力思考着应该怎么表述。
“他以为你是我的新爹爹。”她耷拉着脑袋，不敢看我。
我的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叶子……”她握住我垂下的手，“你不要怪娘亲，娘亲她很喜欢你的，但是爹爹他……”
“我知道。”我没有回握她的手，平静地看着她。
她看着我的脸，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布荷包，
“这是娘亲让我交给你的。”她把荷包放在我的手心，有些紧张的攥着自己的衣角。
打开荷包，里面是几根包好的肉干和一些铜钱。
“娘亲说，虽然你不能继续住在这里，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她攥紧衣角，抬头看向了我。
“小叶子，你会讨厌我们吗？”
是桂花。
我终于想起那令人怀念的香气是什么。
我始终无法讨厌所有人类，因为和人类的初遇是温暖、是珍视、是小心翼翼、是不舍。
阿方他……我从以前就感觉到了，他不是很喜欢人类。
或者说，他对除我以外的生物都很冷淡。
如果不是我说要去市集看看，他绝不会去那种人多的地方。
平时阿七哥哥来送物资，也是放到偏厅就离开。
阿方不太喜欢和人接触，和人说话时也没什么感情。
我知道阿方很重视我，虽然他的样子一直都很冷淡，但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心，这次昏倒后醒来，他也依然穿着前一天的衣服。
他刚才说的“已经处理了”是什么意思呢，是“已经安抚好”的意思吗？我有些隐隐的担忧。
我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蓝皮册子，是之前阿方给我用来涂涂画画玩的。
还有一天这个周期就要结束了。
我决定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