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明白了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农家小院的偏门,戴着面纱的女子步履款款地从车上走下,夏风拂过,吹起面纱一角,露出白皙秀气的侧脸。
待马车走后,娰虞在门外深呼吸几次,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兄长,她有些激动,调整好心情,她抬手扣响了门。
木门比她想象得要更快打开,一见到熟悉的脸,她险些落下泪来。但很快视线下移,看到对方受伤的腿时,她蹙眉急问,“这是怎的了?”
徐右撑着手杖,也有些眼红,但他很快露出笑来,“先进去再说。”
“之后道长就将我安置在这,让我安心养伤。”徐右说着感激地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女道。
听完了兄长这几日来的遭遇,娰虞早就泣不成声,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眼前递来一块手帕,娰虞抬头看去,见到游四海含笑的眼,她伸手接过,拭过脸上的泪,平复了下情绪才又愤愤开口,“这刘璋如此目无王法,嚣张横行,但却无人能管,真真是烂到了骨子里!”
后又想起了什么,她转向游四海,起身屈膝行礼,“此番多谢道长相助,之前的承诺我未曾忘记,道长想问什么就问罢。”
游四海就将之前与百里渡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娰虞还在回忆思索时,徐右却好像想起来了什么,神色有些紧张地瞄一眼娰虞,见她好像想不起什么,又暗自松了口气。
游四海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小姐可以慢慢想,但关于刺史府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兄长,可否让我二人谈一谈?”
娰虞不疑有他,起身去了偏房。
待人走后,游四海笑着看向有些紧张的徐右。
对方似是在脑中挣扎抉择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先于游四海开口。
“道长说的可是洺家三小姐洺妤?”
“洺妤?”
“对,时间过去了太久,许多人早已不记得晋城有过这样一户人家了,但我母亲曾是洺小姐的近侍,这些都是她后来告诉我的。洺家祖上从商,家大业大,大兄在京中做大官,二兄是附近有名的才子,这洺三小姐性格开朗,对待下人也十分亲厚,本该是富贵平稳地过完一生,但有一天家中却将她匆忙许给城中李家公子,洺三小姐闹了许久,平日里一向宠爱她的洺老太爷却如何都不肯松口。或许就是这样,洺三小姐在大婚前夜出逃了,我母亲也因服侍不当被主家辞退了。但就在几天后的深夜,官府查抄了洺家,不久洺家满门抄斩,男丁无一活口,女眷悉数发卖。洺三小姐因巧合逃过一劫,但却不知所踪。”
一个家族的命运在短短几句话间就已结束,房中沉默下来。
“那娰虞呢?她与洺家又有什么关联?”
徐右震惊地看向游四海,见她清澈明朗的双眼定定地望向自己,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她也总会有办法知道。
“罢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告诉你也无妨。洺三小姐消失了近两年时间后,在某天夜里却不知如何找到了我母亲,将一个还未满月的婴儿托付给她,之后她就离开再也没回来过。”
徐右在说出这些后,好似如释重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这婴儿便是娰虞?是洺妤的”
“亲生女儿。”
游四海心中虽有些猜测,但她还是继续追问,“那她可有告诉你母亲她这两年的遭遇?娰虞生父又是谁,后来又去了哪里呢?”
徐右摇了摇头,“她并未和母亲说过关于自己的情况,后来也是很快就离开了,不知去向。母亲记挂着三小姐的恩情,一直将娰虞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大,也是为了她着想,并未将这些告诉她。”
游四海默了默,又接着问到,“既然如此,你母亲又怎么会让洺小姐的女儿到玉门楼卖艺?”
“不是这样的!半年前母亲身患恶疾,家中无钱买药医治,娰虞便悄悄与玉门楼签订了协议,去楼中做了一名清倌,等我知情,已是来不及了。后来虽精心养疗,母亲却还是不过如今我自己做生意,总会攒够钱将娰虞赎出来的。”
游四海听完低头不语。
娰虞一进门,就感到房中气氛有些不对。两人虽还是如之前一般相对坐着,但她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化。
她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来到游四海面前,有些不安地捏着手指,“道长,我冥思苦想许久,还是想不到什么”
一想到娰虞或许就是师傅的女儿,游四海有些感慨,她目光放缓,尽量以之前的心态对待她,“无妨,我与你兄长也已经聊完了。这几日都会有医士过来为他诊治,你不必忧虑,”顿了顿,她又补充到,“我这几日都住在云筝阁,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差人告诉我。”
娰虞又是感激一拜,被游四海抬手拦下。
“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徐右想送她出去,被娰虞按下,“我去,你坐着好好休息。”
徐右想反抗,却被娰虞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得老实地坐在远处,不好意思地朝游四海笑笑。
出去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石板路上。
游四海看着面前少女轻快的步伐,她缓缓开口,
“你可有想过离开这里,过不一样的生活?”
少女疑惑地回头,“不一样的生活?”
“就是不为家人所累,不必烦心日常琐杂,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游四海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从此远走高飞,不为他人,只为本心。”
少女怔住,楞楞地看着游四海,片刻后她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见游四海不解地看着自己,她笑着开口,
“道长许是误会了。在母亲去世后,我便与兄长相依为命,我二人虽然不能日日相见,但却每时每刻都记挂着对方。在这茫茫天地,有一血脉至亲互相帮扶,有所依靠,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家人从来都不是我的负累,而是我前行的底气与动力。未来若是可以,我只想与兄长一同去一个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的地方,过平淡安稳的生活。”
少女说话时嘴角一直上扬着,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满足与对生活的憧憬,傍晚的阳光斜射过来,刺地游四海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游四海扬起一个笑脸,“我明白了。”
游四海慢悠悠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脑中还在回想徐右的话。
娰虞想必就是洺妤与师傅的孩子罢,但为何最后洺妤选择带着孩子离开呢?她最后又去了哪里?
想着想着她又不知怎的想到了师傅。
自己是师傅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捡到的,从小天赋异禀,十几岁便学成出师,独自在外游历漂泊多年。前不久师傅传来消息说自己时日无多,等她赶回去,师傅已经气若游丝,当夜便去了。
师傅对待自己并不亲热,只是偶尔指导一下武功,更多时候他都是站在谷中最高处,独自眺望远方。游四海也不是吵闹的人,总是默默练习,不去打扰他。于是两人的日常交流就仅仅是:
“师傅,吃早饭。”“好。”
“师傅,吃中饭。”“好。”
“师傅,吃晚饭。”“好。”
对于游四海能这么快就学成自己毕生绝学,他也只是惊讶了一瞬,过后便淡淡开口,“我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要去要留你自己决定,不用告知我。”说完转身回房。
游四海楞在原地。
晚饭时师傅走出房间,见到的是早已做好的饭菜,游四海跪地告别师傅,头也不回地走了。洗衣做饭了十几年,她早就想出去看看了。
几年间,她去过边关大漠,也见过扬州烟雨,后偶然路过一座道观,得了一身道袍和拂尘,又继续上路,游玩四海。
再次回到谷中,她有些不敢相信躺在床上面如枯槁,发白如雪的老人就是曾经那个淡漠无言,身姿挺拔的男人。
她不明白师傅并未患病为何会衰老得这么快,也不明白他武功盖世最后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她只明白尽管她耗尽内力,也无力回天。
在最后时刻,他如梦魇般说出了有关洺娘的信息,游四海暗自记下。
第二日她将师傅安葬在谷中,亲手为他立了碑。谷中风起,几片枯叶落在了游四海肩上,她站在师傅墓前,默默注视着谷中排布,竹屋水榭,一如从前,好似她昨日才刚刚离开。
游四海在墓前跪拜行礼,起身最后看一眼那小小的坟茔,转身走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