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琥珀拾芥XIX
楼上家暴的那个男人被行政拘留了。
秦黛也就准备搬回去住。
她每天早上都得做几组练习, 踢腿控腿要借助把杆,别人家里总归不方便。
她早起时收拾好东西,和谢斯白遛完狗回来, 告诉了他这个决定。
谢斯白正在给烤好的吐司切边,闻言只是动作稍有停顿,嗯了一声算应答。
他将下楼晨跑前,在锅中提前煮好的红豆黑米粥舀出来一小碗, 又舀了一勺,吹得不烫了,喂到秦黛嘴边。
“尝尝。”
秦黛下意识地张开嘴巴, 吃完说了声好喝,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这个场景多少有点怪异。
就像……
一对夫妻。
她顷刻间回神,踮脚后退急忙从厨房出来。
“今早好像还差十组踢后腿没练,我去练练。”
谢斯白回头时, 人影都瞧不见了。
秦黛过了十分钟才回来, 手里拿着昨晚的药瓶:“早上还没抹药。”
谢斯白顿了下, 抬手不太自然地揉了把后颈, 说:“我等会儿自己抹吧。”
秦黛道:“那个位置你自己不好弄。”
“……可以对着镜子试试。”
秦黛几分不解地看着他,还要坚持一下, 谢斯白却说:“再不吃饭上班要迟到了。”
秦黛看一眼时间, 还真是。她也顾不得了,把药瓶搁在桌上, 提醒一句:“那你等会儿记得先喷这个, 要揉一揉,然后再涂这个管里的药膏。”
谢斯白:“知道了。”
秦黛怀疑:“你记住了吗?”
谢斯白:“……”
“记住了,先喷再涂, 对么?”他将人按在餐桌边,捏着药膏往房间走,“吃完送你去上班。”
秦黛又想起件事:“你晚上有空吗?”
谢斯白人已经进了卧室,远远回答:“有,怎么了?”
秦黛道:“我想请你陪我练习。”
谢斯白隔空回话:“好的,公主殿下。”
秦黛:“……”
虽然知道这只是因为《春思》角色的缘故,谢斯白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
但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这种称呼好像具备一些魔力。
秦黛控制不住地,心颤了一下。
-
秦黛今天到团里,迎来件大事。
周从芳离任后,新团长时隔半个多月,终于正式继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上午都在开会。
谭慕言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位新团长宋庸年,履历光鲜,三折其肱,年轻时是闻名中外的作曲家,不惑之年后转而从官,一路高升,曾是某全国著名的交响乐团团长,还任职过全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
但不管怎么说,宋庸年都是音乐圈子的,上面怎么会在周从芳调任后,让这么一个“外行”来当舞团的大领导。
不过这些,她们这些底下的舞者演员都没有发言权,高层的领导组织结构如何变化,她们是无能为力的。
好不容易结束一早上的会,秦黛以为下午终于能正常排练了,又听说宋庸年开始一个个找舞者谈话,按艺衔等级来。
秦黛身为首席,自然也不可豁免。
她敲门进去,正好碰到上一个结束谈话的楚予诺。
对方投来一个眼神,秦黛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她眼里的意思,里头,宋庸年道:“是秦黛吧?”
秦黛应是,进门后,在办公桌前站好。
“坐吧,”宋庸年儒雅一笑,如今年近五十仍带着几分文人书生气,“不用那么拘束,我只是找你们简单聊聊。”
秦黛便拉开椅子坐下。
宋庸年扶了下眼镜,道:“之前和你们周团聊过,大致了解了下团里现在演员的基本情况。我看了看,你18年进团,才花了一年半,就从群舞跳到了首席,《红玉》也大获成功,前途无量啊。”
秦黛只点头谢过夸奖,态度敬重却矜持。
宋庸年语调和缓地说:“我这个人领导风格和你们周团不太一样,你倒不用这么拘束。我刚才和小楚聊了很久,下半年你们都要全力准备《春思》,团里对这部舞剧很重视,我也不想你们周团留下的这么优秀的一部舞剧夭折,所以大家无论是a卡,还是b卡c卡,都得继续加油啊。”
秦黛自然应是。
“不过有一点,”宋庸年指尖敲了敲桌子,“我这个人不喜欢把规矩定那么死,所以在《春思》正式登台演出之前,所有主角的演员卡司都是不固定的。”
秦黛抬眸,宋庸年望着她,笑说:“你想的没错。我的规矩是——只要你足够优秀,到时候登台表演的,也不一定是现在的a卡。”
秦黛仍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样子,她不确定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新团长瞧着和善,这条所谓的他的“规矩”,听上去合理不死板,但宋庸年的笑,总让秦黛觉得……没那么简单。
门外有人敲门,宋庸年说了声进。
秦黛也起身站好。
一人说着话进来:“庸年,我来祝贺你调任升迁。”
秦黛抬眸,看见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看着和宋庸年年纪相仿,但身材维持得很好,年轻时应该也是个五官俊秀的美男子。
不过这个人,在看到她时,眉眼间透着几分矜贵的傲慢。
一看就是和宋庸年一样,常年身处高位,习惯于被人仰视的人。
“高大钢琴家怎么有空过来。”宋庸年笑起来,看来要和老友说话,便直接让秦黛先走了。
秦黛拉着门把手关好时,听见里面传来那位钢琴家的说话声:“令羲原本也要来,不过又被你的宝贝侄女拉去逛街了,现在的年轻人啊,谈起恋爱来恨不得整天黏在一起……”
秦黛并没有放心上,舒口气,只想着接下来的时间应该总能留给练习了吧。
-
傍晚五点过了三刻,谢斯白按照指示,准点到舞团门口。
刚找了个车位停好,手机响起来。
贾子京打来电话:“兄弟,下周李遇结婚,你去不去!”
“没决定,可能有事。”谢斯白收到了请柬,但他确实没决定好,也不知道秦黛下周那几天要不要练习。
贾子京道:“去呗,人定在海南呢,咱还能看看海。”
“你没看过海?”
“没啊。”贾子京可怜巴巴地,“我一个内陆居民,想看海很久了,而且这不是还能见见咱同班同学么。再说,上回见面都过去多久了,你不想我啊?”
谢斯白:“……”
不太想。
受不了贾子京这么腻腻歪歪,谢斯白看了眼腕表,敷衍了两句就给无情地挂了。
目光略过舞团门口时,却见好多人一块儿从里头走出来。
秦黛在其中格外显眼。
虽然——
她穿的是最普通的宽松卫衣和运动裤,估计是为了方便更换练功服。
但落在谢斯白眼里,好像就变成了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总能一眼在人群里找到她。
一群人最前面走着一个男的,个子不算特别高,一米八左右。但人好像很爱笑,除了他,其余的人表情倒不算高兴。
他手里提了个很大的包,像收拾的行李之类的东西。
逐个和人拥抱,看着倒像是……告别。
谢斯白远远侦查,要下车的动作也暂停下来。
那男的逐个抱过去,轮到秦黛时,比其他人多加了个动作。
谢斯白像个侦查兵,敏锐地发现,那人揉了揉秦黛头发。
他的观察力可是曾经在整个队里得到过认可的,这个动作那人就做了这么一次,谢斯白瞧得分明。
没多久,那人就拎着包,在众人的挥手告别中离开了。
其余人也纷纷选择了自己的交通工具依次离开,秦黛停留在原地,没有走,一副还要等人的样子。
等她送走了最后一位同事,谢斯白手机跳出来一条新消息。
秦黛:你到哪里了?
谢斯白这才按开车门,绕出她的视线盲区,秦黛像有所感应一样看过来。
他走过去才问:“刚才那些都是同事?”
“嗯。”秦黛意识到,“你很早到了?”
谢斯白:“没多早。”
秦黛带他在门卫那儿登记后,引着人往里走,她摸了摸口袋,找到一颗糖:“你吃么?”
说着一点点剥糖纸。
谢斯白看着她的动作,没法憋着不问,便说:“你们每天下班的仪式,还要来个拥抱?”
秦黛拆着糖纸疑惑“啊?”
谢斯白酸道:“还得摸个头才走。”
秦黛把剥好的糖递过去,一颗奶糖,又圆又白又甜。
原意是想等他用手拿,谢斯白却抬手,握着她手腕轻轻抬高,低头含走。
秦黛眼神一顿,但他的动作无比自然,她看过去一眼,谢斯白低眸回视:“你们舞团文化还挺热情。”
秦黛:“……”
“苏老师今天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他退团了。”
秦黛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说这个,而且听着,莫名像是……解释?
她干嘛要和谢斯白解释这个?
还没琢磨明白,又听谢斯白道:“这样啊。苏老师是《红玉》里演韩世忠的演员?”
语气这回正常多了。
“嗯,”秦黛点头,眼里带了一丝诧异,“你还能认出来?”
“这有什么认不出来的。”
秦黛便说:“因为舞剧演员上台时都会化比较浓的舞台妆,我们去剧场里,除非是对我们很熟悉,或者看过几遍的观众,普通的第一次来看的人,基本都是分不清是哪个演员的。”
谢斯白牙关抵着奶糖的动作一顿,抬手下意识揉了揉后颈,才说:“啊,是吗。”
秦黛评价:“你观察力好厉害。”
谢斯白谦虚道:“还可以吧。”
他应该算,比看过几遍的观众还多几遍的那一批。
不过这话他没告诉秦黛。
秦黛选了个没什么人用的练习室,带着谢斯白进去。
她想再跳一遍当初在七中的舞蹈教室跳过的那段独舞,让谢斯白从观众视角,比较这两次她的表现。
表达了这个诉求之后,谢斯白一口答应。
秦黛笑了下:“那我去换衣服。”
她真的很少会笑,高中时就是。谢斯白看得愣了一下,以至于喉咙里那句“换什么衣服”都忘了说,只干巴巴地吐出来一个字:“好。”
等人转身背对过去,他低叹着也笑了下。
他转身去拉开了垂地的白色窗纱,日暮的昏昏光线从大片的落地窗照进来。
这房间朝西。
此刻,日暮残阳,晚风流云,树影被金色的光笼罩,半边天都变成了橘色。
整个世界,好像都变成了一帧充满了氛围感的电影画面。
谢斯白忽然想起修远楼的天台。
那幢老楼年久失修,通往天台的门锁不知道多少年前被哪一届的学生弄坏了,也没老师发现。
谢斯白总去,那个天台上的日落好像都比别的地方好看。
他忘了是哪天,但应该高二刚开学没多久。
晚自习前的时间,他没去食堂,兜里揣着一盒才买的创可贴,一个人爬上了修远楼的天台。
手上有新添的伤口,他有点烦躁,也没清理,皱着眉胡乱贴了个创可贴。
从空了一半的烟盒里抖出一根,刚咬进齿间,传来阵人踏上楼梯的脚步声。
刚开学教导主任抓纪律抓得紧,听说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入男生厕所。
难道现在范围已经扩大到这栋楼了?
他动作一顿,在堆放着废旧桌椅的背后躲起来。
等了半分钟不到,生锈的铁门被人推开。
锈到螺丝钉都几乎长在了里面,那扇门发出沉闷的吱哑声,在无声静谧的天台被无限拉长。
他察觉到,那人的动作很轻。
显然不是顶着啤酒肚,会一脚踢开男生厕所门的教导主任。
他人没出去,但偏了偏头,然后就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女。
是秦黛。
她穿着才从后勤部领来的崭新夏季校服,略显宽松的制服衬衫被风吹得鼓动,
应该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
动作还带着几分谨慎小心。
谢斯白瞧见,看见远处天边的晚霞时,那张从插班进来就没露过笑的脸,在此时终于弯了眉眼。
她几乎是雀跃地跑去天台边,趴在栏杆傍,盯着霞光万道的天地。
裙摆因为她跑动戴起来的风,被吹得荡起来个弧度。
谢斯白飞快收回视线。
她盯着那天的日落,看了好久。
谢斯白也在破旧的桌椅后,待了那么久。
在太阳彻底沉下去,只剩下几片橘色的云朵时,秦黛自己数着拍子,在一角还堆着杂物的天台上,跳起了舞。
直到晚自习铃声快响起时,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临走之前,她用纸巾包着,捡走了墙角下的一只烟头。
谢斯白这才注意到,自己指间的那根烟,那么久了,都没有点燃。
……
秦黛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谢斯白,孑然地立在窗前。
暮光好像在他周身都镀了一层金色的光,那光是亮的,可她竟然觉得,此刻谢斯白的背影,像一棵孤独的树。
秦黛想喊他一声。
想见他回头。
于是也这么做了。没有犹豫。
“谢斯白。”
谢斯白回过头来,清冷隽逸的脸,在同样看见秦黛时,眉眼变得柔和了几分。
他没能移开视线,因为秦黛此时身上的红裙。
“怎么穿成这样?”他问。
秦黛提着裙摆走近。
这条裙子不是《春思》的演出服,是《红玉》里的,梁红玉出场时身为舞姬时穿的那一条。
公主勾引的将军的戏,她总觉得,穿成这样跳,会更有感觉。
秦黛手里还捏着一条红色薄纱。
用来覆面的。
她递过去给谢斯白:“帮我戴一下。”
她刚才自己试了,总戴不好。
秦黛转过身去,方便谢斯白动手。一低头,不经意地瞧见地板上,两人在夕阳下交叠的影子。
依偎着,紧靠着,他好像从身后环着她。
影子里的男人抬起手来,将那片薄纱展开,从女孩儿眼前滑落至鼻梁,轻轻地覆着。
秦黛莫名移不开视线,从那两道交叠的影子上。
西沉的日光将两人的身形拉扯得很长,秦黛在影子里看到那人勾了下她的长发,耳尖被碰到,她无意识地,蜷了下手指。
“好了。”谢斯白此时说。
秦黛以最快的速度从影子里他的怀中退出来,她去看壁镜,轻声说:“那我开始了。”
谢斯白像那晚一样,倚在窗边的把杆上。
他逆着光,秦黛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一声低沉好听的:“开始吧。”
这场在剧本里,男主角便是坐在一旁以欣赏的姿态出现的,秦黛将谢斯白代入。
可是她在跳的过程中,逐渐发觉,她没有办法再像那晚一样,只把他当做代替男主角的替身,没有办法单纯地将他看做一个工具人。
她在他眼里,好像只是谢斯白。
曲子到尾声,她脚步轻缓,将薄纱一角,轻轻解开。她一步步往谢斯白站立的地方走,却在即将要靠近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琴声还没有完全停息。
谢斯白伸手,勾着那片被她摘下一半的红色薄纱,向前一步,距离拉近,他重新给她戴回去。
“怎么和那晚不一样?”谢斯白低声询问。
秦黛哽了一下:“我……”
她的气息喷洒在薄纱上,微微拂动。
谢斯白低下头,与她平视。
那双眼睛如点漆一般黑而沉,左眼下的泪痣勾人。
太近了,秦黛几乎能看得清,他薄薄的眼皮上,细小的血管。
她不禁后退半步,腰上环来一条手臂。
谢斯白掌心用力,几乎让两人的腰相贴。
“公主殿下今天怎么不敢看我?”
“我……”秦黛被迫地,双手抵在他肩上,难以自持地颤动着双睫。
谢斯白勾着她的腰,嘴上说的话,却好像个真来配合她练习的指导老师:“不看我,怎么勾引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毫不退让地直视。
两人之间,几乎只隔一片薄纱。
秦黛不敢动,她无法不想起,同样的舞蹈之后,他们之间的那个吻。
她那时心里想得分明,借他练习这段独舞自己的表现。
可这一回,心如乱麻。
她几乎要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于是在它被第二个人察觉前,蓦地推开了眼前的人。
这不是个好征兆。
秦黛想,不能放任它继续这么跳了。
会被发现的。
于是……
她转身提着裙摆,就跑出了练习室。
哪里还像个目标明确的野心家公主,反而像是——
被哪家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勾了心弦,春心萌动,回头就得犯起相思病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