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虚荣骄纵假少爷(二十七)
少年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空洞又茫然,似乎不能聚焦。
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目光才缓缓下挪, 看向了左侧。
是周陵,还有秦昀。
周陵的手上拿着温热的毛巾正在给他擦汗,而秦昀, 正在为他拉拽被褥的衣角,将上面的褶皱抚平, 只是动作停住了。
因为身体的虚弱, 随着呼吸的起伏, 他苍白得过分的两颊终于浮上一点淡淡的粉色,看上去竟似桃花一般。
那娇俏的面容引人遐想。
一时间竟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打破这场宁静。
明明三天前还在程家大打出手, 闹得鸡犬不宁的四个人, 此刻却像四只被铁链拴住的野狗,静默地守在庭院内不再露出锋利的犬齿,甚至有意无意地摇起了尾巴。
“渴不渴,饿不饿, 小言,我去给你倒……”
周陵的话越来越小。
时雾明明是看向他这一侧的,可是他的目光却落在更远的秦昀身上, 一挪不挪。
周陵忍住没发作, 而是默默地起身去倒了杯水放在床头,又把程家送来的粥各自打了一碗,香喷喷地都摆在托盘上, 每个碗里都放了时雾习惯用的木制雕花圆勺——当然, 这些都是许沉准备的。
瞬间被人截胡的许沉眉头微拧, 向周陵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周陵却像是拿捏住了许沉,知道他不会当着刚刚醒来的时雾的面发火,将那粥小心翼翼端稳了递到时雾面前,“想喝哪个,自己选,不着急慢慢喝。”
可时雾还是看着秦昀。
周陵眼神渐渐暗淡下来——是了,时雾以前就是喜欢秦昀的,很早很早之前,他还找自己出过很多主意,譬如到底怎么样才能让秦昀不取消婚约,怎么样才能让他也喜欢自己。
秦昀见状,嘴角微微勾起。
将周陵手举的托盘上,找了一碗相对最清淡的蔬菜鸡丝粥,拿着小勺挖了半勺亲自给时雾喂过去。
“你睡太久了,只靠输液维持体力不行,得吃点东西。”
向来看不上自己,只会拒绝自己的秦家继承人。从没对谁那么轻声细语过。
时雾眼圈似乎隐隐有些发红。
他没有张嘴,而是默默地垂下了头。
“不喜欢这个?”秦昀问。
“五……”时雾开口嗓子却像是被砂纸摩过,哑得不像样子,一连咳嗽好几声,秦昀急忙放下碗扶着他,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因为咳嗽,时雾的嘴唇逐渐变得殷红。
圆润的唇珠也恢复了昔日的娇艳欲滴的色泽。
“五千万,我真的,没有钱还你了。”
秦昀给他抚背的手猛地顿住,愣了半秒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他找自己借钱当日,他逼他签下还钱合同的事情。
一时间指骨都有些僵住。
原来他刚刚看着自己是想着这件事。
秦昀轻咳一声,“那是我唬你的,五千万不用你还。”
“那我是要以工抵债……”
“不用抵。”秦昀摁了摁眉心,再一次将粥递到他面前,“你什么都不用做,先好好养病。”
小少爷脸颊被粥的热气熏得艳若桃李。
连眼尾都沾着雾气而有些潮湿,看上去竟像是被泪水沾湿,秦昀将勺子里的粥吹得温凉,才递到时雾唇边。
时雾张开嘴,很乖顺地将整支小圆勺都含在嘴里。
低着头抿着嘴慢慢地舔过,像是湖边的小鹿低头饮水。
秦昀试探性地轻微扯动一下勺柄,竟被对方轻轻咬住。
喝得真慢。
秦昀很耐心地又等了两秒,
用舌尖将勺子里的粥都干干净净地含住了,粥都到了嘴里,才终于能将木勺从那丰润的嘴里慢慢拔出。
一来二去,秦昀很快找到了给他喂食的节奏,动作越来越得心应手。
不一会儿,小半碗就下了肚。
刚刚时雾光是低着头喝粥,没注意到程谨深出去给他办理出院手续,等到人再一次进来的时候,咯噔一声推门声立刻吸引他的目光。
时雾抬眸对上程谨深的眼睛,瞳孔骤然一缩,直接连人带碗推开了秦昀,往床的另一侧缩过去。
许沉立刻将他抱在怀里,手贴着他一边脸颊让他不看向门口的方向。
上次时雾从楼梯上摔下来,也是被程谨深忽然靠近吓的。
许沉抱住他后,抬起下颚看向程谨深,微微抬起下颚示意他先出去。
程谨深苦笑,握住门把手刚刚摁下。
时雾却靠在许沉怀里,忽然喊,“哥。”
久违的一声,让程谨深脚步如同定死在原地。
“你说过,我还了20亿,就会给……给我母亲写谅解书。”
程谨深面容滞涩地点头,“嗯。”
时雾脸色有些苍白,细白的手指微微收拢,攥紧了许沉的衣袖,“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
一审的结果还没下来。
其实程谨深早在威胁时雾之前,就准备好了谅解书,他们甚至魏陈云玲聘请了最优秀的律师,争取能让她刑期再短些。
程谨深
兄弟带着时雾去探望看守所的陈云玲的时候,律师正在跟她做最后的询问交涉。
“我们问出了一些东西,可能会对她减缓刑期有一定正面作用,但是……”
程谨深皱眉,“但是?”
“如果用这种方式进行辩护,程家的声誉……可能略微地,会有一些影响。”
许沉和程谨深对视一眼,“究竟是什么事。”
“我这边再整理整理材料,要不,您和她再交涉沟通一下。”
程谨深和许沉怕陈云玲说出什么刺激到时雾,两个人先进去探视,准备过一会儿再让时雾一起进来。
这还是陈云玲自首后,第一次有人看她。
“小言他……不愿意来看我是吗。”陈云玲似乎并不太意外,在她的映象里,时雾是一个被程家养得过于拜金的一个孩子,她这样落魄的生母,又曾经威胁过要说出真相,时雾当然不会喜欢她。
程谨深摇头,“不,是他主动要求来看你的,但是他现在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们先进来和你谈谈辩护的事情。”
陈云玲顿时热泪盈眶,眼底似乎燃起一点希望。
小言他……他愿意来看自己。
陈云玲捏了捏手指,眼眶红红的,垂着眼睛的样子倒是真的和时雾有那么三四分像,看上去都是楚楚可怜的。
许沉曾经厌恶她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
可眼下,不知为什么,心竟然沉静下来。
“小沉,家里的茉莉花,记得……要浇水。”
陈云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拿这种日常的琐事念叨着。
“律师说的辩护方向,是什么。”
啪嗒一声。
陈云玲的眼泪砸落在手铐上。
她有些慌张地摇头,“没关系,不往那个方向辩护也可以,我可以坐久一点牢没关系,只要你们能解气,能放过小言……”
许沉和程谨深互相对视一眼,“我想,我们有权知道真相。”
“我答应你,不管你说出什么,我们都不会伤害小言。”
陈云玲缓缓地垂下了头。
“我说过,那是……一场连环车祸。那时候,我怀孕刚刚七个月,在公交车上。而你们的母亲,在豪华小轿车里。”
“程家是a市的首富,甚至,可以说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财阀,程家的夫人受伤了,又是去的程家的医院……所有的产科医生,护士,都只能看到她,事故发生地,所有人都在救她。我那时候瘦,不显怀,等到那辆小轿车被拖出去,公交车里的人一个一个被拉出来的时候,我羊水已经破了……”
“就这样,我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小沉,你总是说,你不是很在乎钱。可你知不知道,穷人有的时候,就是比富人……拥有更少活下来的机会。”
陈云玲揪着头发,似乎并不想沉浸在那一段回忆里。
她的肩膀都在轻轻的颤抖着。
“明明程家的夫人,她已经怀孕八个半月,又系着安全带,她根本没受什么伤,只不过是受到了点惊吓而引起的妊娠反应……”
“而我,却是撞击下的早产……可是,她以最快的速度被救治,在安静的高级病房里平平稳稳地生产,而我,硬停着等着医生,警察,消防员,都围着那一辆听说价值上亿的轿车将它先拖出去,先把程夫人先救下,然后才开始清点公交,才发现同样是孕妇的我……然而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
“小言他,本来有机会足月出生,却因为救治被拖延,不得不提前来到这个世界。”
“他生来病弱,我没有钱,如果他在我手里养着,他会死的。”
陈云玲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
时隔二十年,可到现在,她依旧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的绝望。
“为什么不先救公交车,明明公交车里人更多不是吗。”陈云玲捂着眼睛,泪水却从指缝里不断流下。
程谨深皱眉,翻看着律师留下的事故资料。
“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公交车里还有一位孕妇,这是个意外。因为只是轻度撞击,他们判断是公交车里应该没有重伤人员,所以优先救治有孕妇的小轿车……”
话虽如此,可的确也是为了优先保证怀有许沉的程夫人顺利生产,而耽误了陈云玲的救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知道,我明白。可是,那个时候,我实在太恨了,我不明白,我刚刚死了丈夫,为什么偏偏,又要失去我的儿子……明明同样都遇上了事故,为什么程家的孩子能顺利出生,偏偏是我的孩子活不下来……”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动了换孩子的念头。”
反正都是事故催生,如果说程家的孩子有点什么先天不足,也不会被怀疑。
如果把两个孩子交换的话。
她的小言就能活下来。
哪怕只是欺骗一时也好,程家人那么有钱,就让他救救她的孩子吧。
交换的过程过于顺利。
程家的确发现了孩子有些先天不足,给了他最好的照顾,营养,连保姆都请了三个。
就这样,过去一年,那小孩会走路了,就像普通正常
孩子一样活泼健康。
陈云玲偷偷地去看过那个孩子,她想要说出真相。
可是,她又不敢了。
她发现自己当初想的太简单。程家如此有权有势,一旦知道她这样戏弄他们,他和小言只会更难活下去。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她养着许沉到六岁。
许沉天资聪慧,她满怀愧疚地卖掉了自己的房子,也要供他上最好的小学和初中。
她把他当清生孩子养着,给与他无微不至的母爱,和力所能及的金钱。
秘密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被埋葬。
一直到程谨言发现真相。
“我太害怕了,有很多次,其实我也想把你还给程家。可是我不敢……”
陈云玲捂着眼睛,依旧在不停地道歉,“可是小沉,我是真的……真的把你当做了小言在疼爱,这二十年的感情,你难道真的完全体会不到吗。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我请求你不要为难小言,他身体不太好,他是早产儿,你就当可怜他……”
许沉错愕了许久。
瞳色渐深,手指竟渐渐攥起。
原来如此。
陈云玲她……并不是贪慕虚荣,是因为那场事故。
那场事故里,医生优先救治了他的母亲,这让他得以顺利健康的出生,而小言,却意外早产。
虽然这并不算是程家的过错,只能算一个救治失误。
但这个失误,对于贫穷不堪的时雾母子来说,代价太沉重了。
见程家兄弟沉着脸色久久不动,陈云玲还以为他们最终还是要怪罪的时雾身上,当即从位置上站起来,挣脱开身后的警察,朝着他们磕了个头。
“他是无辜的。”
“宝石偷窃案那次,我去找过他。小沉,他针对你陷害你,不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是假少爷想要霸占程家的家产……而是,他以为你只是一个私生子,他以为他才是正牌的。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假的,他怎么敢害你。”
“他不敢的,他没有那么坏,他胆子其实很小的……”
许沉的脸色逐渐苍白。
是的。
时雾他胆子很小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假少爷,他也没有,和陈云玲合伙谋求程家的家产。
时雾只是太想得到程谨深的认可了。
他怕婚生子的他,会被私生子的自己比下去。
许沉眼神深邃。
他知道自己是假少爷的那一刻,一定非常害怕和无助吧。
那时,他也会默默地心绞痛吗。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找到他,好好地安慰他,告诉他不是假少爷也没关系,弄碎了珠宝也不要害怕。
你不要跑。
我保护你。
可那时候,他找到了他,是怎么说的。
曾经说过的话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口。
——你不是喜欢钱吗。
——一晚十万,怎么样。
——你猜多久,够你还清宝石赔偿和秦昀的欠债?
许沉豁然而起,跌跌撞撞地闯出门去,看到在看守所走廊冷冰冰的座位上乖巧坐着的那个清瘦身影。
时雾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安静地问,“我,我可以进去了吗。”
小心翼翼,好像在试探他的态度,他怕自己会生气。
许沉不得不承认。
虽然看上去谁都没有错。
可不管是二十一年前车祸意外让他早产,还是现在刺激得他心脏病发。
他们程家——
才是时雾的人生里,真正的无妄之灾。
蓦然间半跪在他面前,将人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小言。”
可他现在的心脏病已经被耗损得十分严重。
到底应该做什么,才能让毫无血缘关系的他,甘愿待在自己身边。让他得到更稳妥的照顾,更妥善的安置。
许沉听着那胸膛里缓慢又虚弱的心跳。
第一次生出无力的感觉。
“他都说回程家了,你为什么还跟在这里。”
程谨深从车镜里瞄了眼后面的秦昀,满脸不满,“你放弃吧,他是不会和你走的。”
秦昀满脸不耐地深吸一口气,“他是我的未婚夫。”
说完了,又摇下车窗目光紧紧的粘着前面那辆车,“红绿灯快到了,跟紧点。”
被当成司机的程谨深倒是也不恼。
还故意把车开慢了点,正好被红灯拦下,眼睁睁看着时雾坐着的那辆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秦昀皱紧眉头,“程谨深,你到底什么意思。”
“秦昀,我们小言不喜欢你。”
秦昀:“……”
“他追着你,是因为在他看来,能和你结婚就是对他是程家人身份的一种认可。得到你的喜欢,和他开好一个公司,和他努力成绩及格,没有什么区别。”
秦昀目光紧紧地盯着程谨深,眼神随着对方慢条斯理的剖析而变得犀利。
常年驰骋商场的敏锐感让他似乎想透了什么,眼神逐渐意味深长,他将车窗往上摇,“程谨深,他可是你养了二十一年的弟弟,你
不会告诉我,你对他……”
“早在我确认他身份的时候,就已经走了司法程序。他名下的房产,股票,基金,以及任何财产都已经被我收回,早就不是我程家人。”
程谨深知道,时雾对他也没有那种意思。
他在时雾年幼时对他过于严苛的要求,长大后又时常怒斥他,让时雾成长过程里一直都非常不开心。
他不会再做任何可能会让他不开心的事情——包括,向时雾袒露自己的心意。
他也不曾发觉,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对这孩子,竟生出了这种心思。
但是,这个秘密,小言永远也不用知道。
这辈子他都是小言的好哥哥。
时雾在系统的提示下,知道陈云玲身上还有个隐藏剧情,他醒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让程家兄弟带自己去见这位养母,原本以为许沉见过了陈云玲之后能解开这个心结,从此放过他们母子,消弭怨怼。
时雾默默等着许沉的黑化值消散,脱离世界。
可是这一天却迟迟不来。
等到他病好出院那天,没想到,程家兄弟默默地带着他回了家。
依旧将他养在身边,没有赶他走,但也没有再折磨他。
甚至安排了最好的医生和护士住在家里,只是为了能随时照顾他,每天给他定期做心脏检查。
他就像快脆弱的水晶,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恒温玻璃柜里,被仔细打理。
时雾有点搞不明白许沉的想法。
难道说,他心底深处还是很恨陈云玲,很恨把他人生搅弄得一团乱的自己,所以没有赶走曾经夺走了他人生的自己吗。
那怎么办,隐藏剧情也走完了。
如果这都不能消弭仇恨值……那他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新学期开学,在一起去往学校的路上。
许久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的许沉,忽然之间将车内挡板全部打上去。
时雾:“……!”
他上次这么做的时候,还是把我抱在后座亲的那次。
时雾有些惊惧地缩了缩肩膀,下意识抿起唇珠,“干,干什么。”
“你和秦昀解除婚约。”
许沉眼神黑漆漆的,似乎将这些日子一直在酝酿的话语,终于一口气吐了出来,“跟我结婚。”
时雾:“……?”
他在说什么。
许沉观察着他的表情,缓缓闭上眼,眼神黯淡,“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你不是程家的孩子,没办法得到程家的财产。”
见他一脸错愕,久久没有答话,许沉微微皱起眉头,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他知道,时雾可能一刻都不想在程家再待下去。
毕竟他在这里有过很痛苦的回忆。
当他还是——
想要试着留下他,保护他。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程家的股份吗。”
“和我结婚,我把我拥有的所有财产,以夫妻的名义,都给你。”
许沉伸出手,拨弄了一下他耳边的头发,语气滞涩,“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