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孤踪
回长安时已经入了夏,太子巡察五个月后终于归都,期间肃清吏治,规划铁矿,提议开挖漕渠,桩桩件件利民利国,朱雀大街两旁挤满了行人百姓,无不想见识一番太子殿下的风姿。
长安的天气较南方稍凉些,李知竢让胡柯带着护卫们休整一番,这一趟颇为辛苦,赏银足足发了下去,除此以外休假五日。
胡柯领了旨,李知竢惦记着阿耶,直接回了大明宫。
李彰正在紫宸殿批折子,听外头宫人通传,正批折子的手停了下来,即刻看着门口风尘仆仆的李知竢走了进来。
二十出头的郎君,生的又像自己又像妻子,离开的这些日子身量没什么变化,下巴却有些尖,除此以外稍稍黑了些,本来就是冷白的面皮,如今看着倒是更硬朗些。
“儿臣叩见阿耶。”
李知竢走到殿内便直接跪地行大礼,乍一听儿子清冽的声音,李彰放下朱笔,起身走到李知竢面前,一只手将人扶了起来,“清瘦了些。”
李知竢没注意这个,只是几个月来没少长途跋涉,若说清瘦也说得通。
想到同样长途跋涉的裴致,也不知本就纤细女孩在诏州这些日子过的如何。
他颔首,“阿耶这段时间身子如何?”
“你瞧着你阿耶有哪里不好吗?”李彰大笑,“这几个月沿途走下来,你可有不适之处?”
“回阿耶,并无,儿臣一切都好。”
宫人很快奉了茶来,时人煎茶爱放些胡椒,果仁等佐料,李知竢口味清淡,偏爱清茶,偶尔疲惫时,放些薄荷叶子提神也是有的。
李彰合上批了一半的折子,看李知竢在下方无声饮茶,没忘记好好夸一夸自己的儿子,“这一趟辛苦了,几件事做的都不错。”
李知竢面容平静,“皆是儿臣分内之事。”
“随州新任刺史是个能干的,这几个月灾区重建的事几乎全部完成,百姓春季伊始也正常播种,等收成时节派巡察使前去再看看。”
李知竢自然是同意的,至于在衡州主理的矿山和漕渠两件事,李彰心中有数,不由得老怀安慰。
“不必急着参朝,好好休息几日,晚间召你姑父姑母和阿桓进宫,家里人一起聚聚。”
李知竢应下,父子俩又说了些话,紧接着李知竢回了东宫。
太极宫空旷,李知竢离开时东宫还覆着皑皑白雪,回来时已经百花盛开,芳草萋萋。
李知竢一向不喜人多,东宫内侍奉的宫人人数也就精简些,一路走回丽正殿的路上远远有人跪着行礼,进了殿内后,青柏已经叫人将东西收整好,只余一个锦匣。
青柏没敢动这锦匣,但也确实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毕竟每次那裴小娘子回的信都是殿下命自己放进匣子里头的。
“殿下,东西都收拾好了,只剩下这锦匣,奴才不敢自作主张,依殿下看,这该放在何处?”
李知竢目光凝在青柏双手呈着的匣子上,看了约莫有背完一首律诗的功夫,直到青柏抱着都有些进退两难,李知竢才接过锦匣,放在殿内一处架子上。
看李知竢微抿着唇,神色严肃,青柏行了一礼:“奴才这就去给殿下端一杯安神茶来。”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李知竢慢慢摩挲着锦匣开口,但却迟迟没有打开。
他这些日子倦极了,身体上的疲惫是一方面,对裴致的思念无时不刻不侵袭着他,饶是这样,李知竢却还是放任自流。
见明媚阳光是裴致,见潺潺溪流是裴致,见花草蓁蓁也是裴致,见一切都是她。
百合枣仁的味道浓郁,青柏将榻上的帐放了下来,无声退在殿外。
李知竢做了很长一个梦。
起初是在齐王府,阿耶登基前的家中,阿娘不知又做了什么汤,直说从古书上扒下的制法,一大一小面前各一碗,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有些甜,却格外的奇怪。
阿娘不依不饶,非要让两人喝光了才算,阿耶秉承长痛不如短痛,几口见了底,李知竢喝的却慢些,趁阿娘转过身,阿耶将两人的碗快速换了过来。李知竢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爱说话,将碗举起给阿娘看的模样格外真诚,阿娘一点没生疑,拧着阿耶耳朵说不给面子。
他笑着跑开,跑着跑着,却忽然跑到了蜀州灾区的一处亭子里。
四周是倒塌的房屋,哀嚎的百姓,那会他刚刚失了娘亲,长安多事,阿耶便时刻将他带在身边。
阿耶牵着他的手,承担着来自暴民流民的指责,却一丝没有恼。
他说,愉安,你听这些人的话,他们说错了吗?
李知竢似懂非懂,心中因为阿娘的离世而悲苦万分,一旁的阿耶还不到而立之年,鬓边已经生了白发,神色是莫大的悲怆。
他被风吹的迷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又变成了京郊别院。李知竢站在别院里,裴公坐在自己面前,还是中年人的样貌,捏了捏自己的脸,指着檐下雕刻的神兽笑着说,老臣给小殿下讲个故事好不好?
李知竢想开口,想问问裴公家中是不是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孩,名为阿致,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紧接着被阿耶藏在一户农庄里,保护他的护卫日日紧绷,风声鹤唳,李知竢在那间木屋里住了七日,模模糊糊间,自己换上了繁重的礼服,推到典礼上受封为太子。
他又回到了太极宫的丽正殿,面前先是太傅大儒们,后来是强打起精神满面疲惫来看他的阿耶,最后是跟他挥挥手的姑母和沈桓,我们走啦,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他站在空荡荡的大殿内,满目的华丽。殿内的架子上摆了一排接着一排的史书圣人言,李知竢看着,只觉得无比的熟悉。
却也当真无趣极了。
空旷和孤单爬上心头,李知竢木然处之,明明是十几年来再习惯不过的事,他却生出一种久违的感觉。
是了,他如今不同了,他遇见了裴致,他的七情六欲,他情绪的开关。低头长命缕还好好地系在腕上,他要去裴府看看,这时还不到六岁的阿致。
可腿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无论李知竢如何挣扎都不得动弹。
挣扎许久,他一个趄趔,撞到了身旁的架子上,手中忽然多出一本书,书页已经有些陈旧了,是经年累月翻阅的痕迹,从一旁的批注来看,正是他十几岁时的字迹。
沈桓此时却又跑了进来,变成成年以后的模样,见他手里拿着书,忙道,走啊,今儿裴公的孙女成亲了。
李知竢一怔,手中的书随即掉在了地上,他沉着声音问,你说……谁?
沈桓笑着说,当然是裴公的孙女啊,还能有谁?你不记得了吗,前些年你去巡察的时候还见过呢?
前些年?李知竢指尖一凉,今年……是什么年份了?
明升十六年,沈桓笑着回答他,你已经二十四岁了。
他不是二十一岁吗?李知竢顾不得疑惑,你方才说裴公的孙女要嫁人,要嫁给谁?
他只看得到沈桓张口说了什么,耳边却一阵轰鸣,李知竢来不及耽搁,匆匆出了东宫,见一队迎亲队伍热闹地离开裴府,他拉住一旁的百姓问,那可是接裴公孙女的人?
一旁百姓看着热闹,听见李知竢的话,忙点头,是啊,你看,好大的阵仗。
不行,他说不行,阿致不能嫁于旁人,他看着轿辇渐渐远离,周遭却越来越拥挤,他困在人海里,无论怎么向前奔跑都走不出这囹圄。
直到筋疲力尽,人潮人海里,面目相同,一片晦暗。
面前忽然又出现一双绣鞋,他向上看去,雪色的襦裙,裴致站在他面前,惊讶地问:愉安,你跑什么呀?
李知竢心头一痛,握住她双臂,阿致,他们说你嫁人了,你嫁给谁了?
你不知道吗?阿致疑惑地问,我已经成亲两年了。
提起那人时,阿致笑的明媚极了,你也认识的,是……李知竢耳边又一阵轰鸣,听不见裴致说了谁,只听见她说,我们两情相悦,现在很幸福。
他紧紧拉住裴致的手腕,他要带她回东宫,把她锁在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可偏偏又是这样,身体被死死定住,一步动弹不得。裴致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用了多大的力气,轻松地拂开他的手。
她说,愉安,我要走了,我夫君就在前头等着呢。你这些年做的真好,你现在是一个好太子,以后一定是个好皇帝。
他失了语,没了力气,看裴致笑着同他说再见,转身投入一个男子的怀里,依稀间只见到抿着笑靥,牵过阿致,并肩回家。
李知竢猛地惊醒,额间渗出冷汗来,心头一阵阵钝痛。
梦里的情形太过逼真,李知竢阖上双眼,一只手撑在额间,只觉得满手冰凉。
长命缕的边缘摩擦着他眉眼,李知竢放下手,盯着腕上的丝线,缓缓攥紧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