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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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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约在上次分别后的第四日见面。

    约的时间是辰时,于朔明书舍门口相见,李知竢往常要上朝,习惯了早起,因而今日卯时过半便到了书舍门口。此时早起上值和赶路的人断断续续涌了上来,他站在一旁,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负在背后,安静等待裴致。

    这几日阳光足,早些走省得撞上烈日,也不知这么早她起不起得来,不过她年纪小,人又自在,贪睡些是正常的。

    起不来也无妨,四月的清早还有些凉,免得受寒。

    裴公带她离开那会是明升三年末,算一算十年过去了,那会儿她多大?

    他还在想着年龄的问题,冷不防前头有人唤他一声,“愉安!”

    他抬头,看裴致穿着一身胡服,头发束成马尾,利落极了,牵着马朝他走过来,有些意外,“怎么到的这么早?”

    他颔首,没回答,反问:“可用过朝食了?”

    裴致有点犹豫,还有些不好意思,摩挲着马的鬃毛柔声说:“前面有一家鸡汤馎饦还挺好的,我想着早点过来……”

    李知竢顺着裴致的目光落在前面的铺子上,泛了淡淡的笑,“走吧。”

    “来得及吗?”裴致跟在他身后问:“要是急的话我在路上随便买些什么就好,也没关系……”

    他忽然停住,裴致一个没留心,差点撞上李知竢的肩,看他竟有些无奈,“阿致,我们只是去看看涎安江,并不急。”

    她“哦”了一声,然后露出一个笑容,“那咱们走吧。”

    店铺不大,稀稀疏疏坐了几个人,店家娘子热情地领两人进门,“郎君娘子坐这里吧,想来些什么?”

    裴致先看向李知竢,“你用过朝食了是吗?不过他们家的汤粥也挺好的,你要不要少用一点暖暖胃?”

    李知竢颔首,看裴致笑着对店家娘子说:“我们要一碗招牌汤粥,一碗鸡汤馎饦,再来些凉拌萝卜,胡瓜,还有炒酸笋吧。愉安,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李知竢摇头。店家娘子看着两人,笑着说声好。

    想起刚才困扰自己的问题,他不露痕迹地问:“还记得长安吗?”

    裴致托着腮认真想了想,“离开长安的时候我是六岁,记得我的院子里有一棵很老的海棠树,府里有一片竹林,还有就是同坊有一家酥山做的很好,出了坊走上一会,就是朱雀大街,记忆里总是很多人。至于其他的,就不记得什么了。”

    到现在正好十年,那她如今是十六岁,李知竢微微蹙眉,自己竟比她大了五岁吗?

    裴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听他问:“不想回长安看看?”

    “以后会有机会的。”她说,“不过,愉安,你常常自己出门吗?上次在诏州的时候也是。”

    “难得有机会出长安,亲身感受百姓的生活,总比看折子更全面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致想起阿翁对李知竢的评价,却觉得的确是这样,又不仅仅是这样。出神时,店家娘子已经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粥和馎饦,身后跟着小二端着裴致要的几个小菜,“郎君娘子请慢用。”

    “尝尝吧。”她说,“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李知竢坐的端庄,拿着汤匙缓慢无声地喝着粥,裴致这会儿没看李知竢吃饭有多风姿绰约,昨日跑马跑的累了回来简单沐浴便睡了,饭都没来得及吃,一碗香喷喷的鸡汤馎饦,还真让她起了饿意。

    一旁的店家娘子看着面无表情的郎君,也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再看旁边的娘子,虽说也是规规矩矩地吃饭吧,用的就香多了。

    只是她心大胃小,一碗馎饦吃了一半就有些撑,再看李知竢,一碗粥喝的倒干净。

    裴致不动声色地瞧了瞧愉安的腰身,小郎君挺纤瘦的啊。

    他看裴致筷子的动作越来越慢,倒了杯热水给她,“既然吃不下,便不吃了吧。”

    裴致不甘心的再夹了几筷子,最后投降,“是有心无力了。”

    李知竢微笑。

    她不知道李知竢笑中的含意,但他笑的很是好看,裴致也就没多想,正要付钱,见他已经放在桌子上一块碎银,“走吧。”

    裴致一颗想请客的心被拦了下来。

    刚刚用过朝食,又是在城里,两人的速度也就不快。

    李知竢上马的动作利落轻快,他生的是文人模样,严肃板正了些,裴致想,若他是普通人家的少年郎,及第后游曲江,也应当是很得小娘子中意的。

    两人没人开口,一时之间也就静了下来,裴致发觉除了那日两人互知身份时他耐心解释外,剩下的时候他的话都是不多的,真像阿翁说的,是个内敛性子。

    她顺顺马背,“愉安,这匹马很好,谢谢你。”

    “小事。可是裴将军教的骑术?”

    “嗯。”她笑着握紧缰绳,“我阿耶每次回家,都会教我骑马,射箭,还有练剑。不过我有点怕累,所以除了骑马以外,射箭和剑法都不行,我阿翁又疼我,看我累了就不让学了。要是我能坚持得住,保不齐还能做个女将军呢?”

    李知竢看了看一旁纤细窈窕的裴致,她虽不娇气,但的的确确是个水灵灵的小娘子,柔柔软软,又怕累,体力一事上就做不了将军。不过机灵聪明,学一学做个军师比较适合。

    不过李知竢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你若坚持得下来,或许是康朝建朝以来第一位女将军。”

    裴致笑的愈发开心了。

    “既然怕累,骑术怎么练的这般好?”

    前头的树枝旁逸斜出,她偏着头躲了一下才回答:“你还记得我阿耶第一次领兵去邕玉关吗?”

    他记得。阿耶封裴良靖为一品大将军,领八万人马出征,裴氏在朝中于文于武皆为领袖,一时间处于争议漩涡,裴公也因此早早离开朝堂,带着裴致回了诏州。

    他点头。

    “我阿耶离开的时候我才六岁,有点不懂事,那一仗打了两年,我阿耶回家的时候风尘仆仆的,穿着铠甲,满脸的灰,我犹豫了一下没敢叫人,结果我阿耶以为把我吓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我,连着好几天总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看我跟着阿翁读书。后来有一次我问阿耶他那把剑的来历,他很开心,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人也不拘谨了。”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脸有点红,“可是射箭和练剑真的太累了,我就跟阿耶说我最喜欢骑马,所以我阿耶每次回来,都会带着我去骑马。”

    哪里不懂事,分明是懂事极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是微微启了启唇。知人善任,裴将军当年的确是出征的最佳人选,他承担着守护一方百姓平安的责任,若他是阿耶,也必然会让裴将军出征。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致看着他,目光清清亮亮,好像懂他的意思,莞尔:“别这样看我啊,总得有人保家卫国不是吗?我阿耶是这样,阿翁曾经是这样,陛下是这样,你不也是这样吗?如果没有你们这样的人,我今早也不能安心地吃一碗馎饦。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吗?

    她没当回事,话题又拐到了别处,“愉安,你的这些是谁教的?你会骑马,箭术也好,我看你还带了剑。”

    “怀化大将军。”

    “啊……是宋将军吗?jushuo他家的大郎能提百斤的鼎,是真的吗……”

    在裴致说着奇闻逸事时,李知竢忽然想到新年时沈桓醉醺醺的一段话。

    沈桓说他早慧,空洞,乏味。

    还说他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政事蛀的麻木。

    李知竢没什么心理隐疾,沈桓之所以这般说,无非是他对自己要求过高,童年又不是会调节自己心情的人,自认少年郎君,岂能受困于孤寂,亦不愿被人轻视,一门心思投进读书承担责任,最后成了被政事包裹的壳子。

    李知竢没所谓,他尽到了一个储君的责任。同时没办法反驳,沈桓说的没什么错。

    不过他认识了一个人。

    她用最鲜活的生命力闯进了他沉闷无聊的世界,和他在熙来攘往的节日里分食一包蜜饯,因为他射中鼓心而欢呼,知道他是太子以后除了惊讶片刻,待他如往常。

    喜怒忧思悲恐惊,她让他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欢愉,他却不知道怎么样能让她开心。可她总有许许多多的话题,让他一句一句地接下去,当他不知道该如何接的时候,她又懂他的意思,让他不必多说。

    这样很好。

    他转头时就看她兴致正高,对上他的目光明媚地问:“愉安,我们要不要比一比?”

    “赛马?”他问。

    “嗯,这条路我以前来过,往前十里才有岔路口,我们就比比谁先到岔路口怎么样?”

    “好。”他答。

    “那可说好了,这会儿不需要你的君子风范,你千万不能故意让着我。”

    他失笑,还是说“好。”

    于是裴小娘子扬鞭,只留给李知竢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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