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绢彩
刘老夫人终于能外出见风,这是最近再好不过的消息。
卫郎中用药驱除了老夫人体内的火气,一场病也慢慢痊愈,看着外祖母一日比一日有精神,裴致心里高兴,每日便搀着老人家到院子里散散步。
“外婆,卫郎中昨日配了方子,葶苈子、炙苏子、莱菔子、白芥子,苦杏仁……研碎了以后加蜂蜜制成药丸,若您再遇上喘疾复发的情况,就着温水送服一丸,能缓解许多。”
“好。”外祖母牵着她的手,走过梨花满径的小路。“整日里陪着我在那一方小院子里,闷不闷啊?”
“不闷。”她笑着回答。
“你阿耶……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外婆微微握紧了她掌心。“你阿耶是个顶好的郎君,外婆不是怕他再娶,外婆是怕他的新妇对你不好。”
“嗯?”裴致有些讶异,随即另一只手搭在外婆手上,柔声说,“从前阿耶在阿娘牌位前立过誓的,今生不会再娶,我不是阻着我阿耶续弦,但我愿意相信我阿耶对我阿娘的感情。外婆,您别担心。”
外婆点了点她的鼻尖,“也是了,裴氏子弟都是痴情儿,是外婆狭隘了。”
裴致弯唇。
“今儿是十五,晚上得一起用家宴,张氏早上着人来请,外婆两个月没怎么见人,今晚按理说得去露个面。阿致,你可愿去,若是不愿意,外婆让人给你做些别的好吃的?”
“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得陪着您一起呢。”
两人没回外婆的院子,沿着路走到了裴致的屋子里,“十六岁的小娘子,正是好时候呢,怎么总是这样素净,可带了颜色鲜亮的衣裳?”
她低头,这些日子侍奉外祖母,也没心思花枝招展,看着自己身上水蓝色的襦裙,裴致挠了挠脸,“外婆,这个我也没太注意……济兰姐姐,咱们来的时候带了吗?”
济兰在身后,福了福,“常服,胡服,襦裙,颜色素净和鲜亮都带了,可要给娘子找出来?”
外婆在一旁说道:“找出来吧,我也许久没看小娘子试衣裳了,换给外婆看可好?”
她哪里有不答应的。
外婆看中的是一套缕金线昙花的大红襦裙,当初做这条裙子的时候裴致还真喜欢,可惜太艳丽了些,穿的时候不多。换上红裙的裴致艳光袭人,外婆按下裴致的肩,拿着梳子细细为裴致梳发髻。
“我们阿致,真是会长,眉眼像你阿娘,鼻子和嘴唇就像你阿耶,又娇美又清丽。”
从小到大夸她漂亮的人不少,但听到外婆这样的夸奖,裴致脸上还是带了薄薄一层红,“外婆,哪有您这样夸人的。”
“这样夸人?外婆可没有夸张,我们阿致可不就是最美的小娘子?”
到正厅时,刘家人都已入了席,见二人进门,屋子里的人齐齐起身行礼。刘傅平看着门口窈窕纤细的红色身影,眼中骤然闪起惊艳的光。
刘禧奉了一杯茶,恭谨地说,“见母亲今日步履稳健,气色不错,儿子也安心了。”
刘老夫人“嗯”了一声,主母的气度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好些日子没见到大家了,阿郎近来可好?”
刘禧道:“儿子一切都好。”
刘老夫人又看向席下的三个孩子,“郎君和娘子们呢?”
刘傅平行礼:“谢祖母挂念,我和弟妹们安好。”
说完,刘傅平又看向裴致,“表妹连日来照顾祖母,人清减了不少,还望保重自身。”
裴致轻点头示意。
她扫了一圈席下各人,田氏与张氏陪着笑,刘傅平的目光不断流连在她身上,水姨娘神色精明,白姨娘垂着眼睛。
和刘傅宁对视时,他并没有往常的怯懦,反倒是腼腆地对着她笑了一下,裴致旋即微笑着回应,再向后看,对上刘三娘好奇的目光。
刘三娘和高二娘年纪差不多,裴致看她目光中虽有好奇,但眸光干净,人也生的秀气,笑着开口:“小表妹今年有十岁了吧?”
三娘羞了一下,没有立刻开口,还是水姨娘在一旁碰了碰她,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十一了。”
刘老夫人看着三娘的小脸,笑着问:“三娘怎么脸红了?”
刘三娘人不大,奶声奶气可爱极了,“我……我是看表姐长得好看,跟画儿上的女仙一样。”
她年纪小,说出来的话也不唐突,众人笑开,裴致抿看她粉团的小脸,笑着把手上的一个羊脂白玉的镯子退下来给济兰。
济兰会意,走到三娘面前将镯子放进她手心。
水姨娘瞧着那镯子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忙笑着说:“怎么能收表姑娘这样好的东西。”
裴致不甚在意,“三娘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我看着很是喜欢,快拿着吧。”
说来,刘傅宁和刘三娘都是个害羞可爱的,怎么就刘傅平有些孟浪呢?
“今儿是四月十五,衡州城都在庆贺花节,又赶着太子殿下巡查,外面很是热闹,阿致,不如用过暮食,你也出去走走?”刘禧问道。
裴致正想拒绝,就见外祖母开口:“也好。现下我已经痊愈,就不用阿致你日日守在塌边了,往后啊你勤出去走走,衡州好些玩儿的呢。”
刘傅平这时开口,“就是就是,表妹,不如待会我带着你去街上逛逛?”
她目光扫过刘傅平身边两个身影,笑着说:“好,二郎和三娘也一起吧。”
她几乎是一年来一次衡州,对这里虽算不得熟悉,但好歹认得路,出了刘宅的门,见街道两边挂着红灯笼,映得街道通明,正是春日,晚间也不冷,刘三娘原本还有些拘谨,和裴致说了一会儿话胆子也大了起来,“表姐,你看那个灯,可真好看!”
裴致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见一旁铺子里挂着琉璃花灯,于是偏着头问她,“你喜欢?”
她点点头。
裴致看她中意的目光,牵着她走过去,“店主人,这灯怎么卖?”
“娘子好眼光!这可是咱们店最好的花灯了,若是用银子付,您给一两就成。若是用通宝,可能就贵一些。”
三娘拉了拉她袖口,小声说:“表姐,我还是不要了……”
刘傅平和刘傅宁跟在身后,若是裴致想要,刘傅平自然主动买下哄美人开心,但看是自己的庶妹,他撇了撇嘴,在后头没做声。
裴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从钱袋里拿出一块银子放在柜台上,“取下来吧。”
三娘接过花灯,笑的甜,“谢谢表姐。”
“二郎,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她看向刘傅宁。
刘傅宁连忙摇头,“没……没有的。”
刘傅平快走两步追上她,“表妹可有什么喜欢的?不如我陪表妹逛逛首饰铺子?还是表妹想去绸缎庄看看?”
她不语,闲步进一旁的书斋里,翻了翻架子上的临帖,抽出一本给刘傅宁,“上次我看那石桌上有你默好的诗文,字还需精进,你看这字如何?”
刘傅宁双手接过,看裴致挑选的字帖笔风清逸,正适合他,忙揖礼,“表姐选的自然好。”
他不似作假的样子,裴致拿过字帖要结账,目光扫过一旁刘傅平,看他神色很是不满。她在心里叹气,不愿他之后为难刘傅宁与刘三娘,便随手挑了柄山水扇子一起结了帐。
济兰知道她脾气秉性,知道她玩儿的不尽兴,便小声凑到裴致耳边问:“娘子,若是您自己在这里,能否让奴婢放心?”
裴致一听便知道济兰的意思。从前她在诏州,若是不和友人结伴,便是自己在城中游玩,她从不去危险之地,也从不逾时归家,就是因为这样,阿翁也不拘着她。
裴致是极有信用的人,故而济兰才会这样问。
她轻轻摇着济兰的手臂,“你还不放心我吗,路我都认得,也不会晚归,济兰姐姐,你可要帮我?”
济兰最受不得她撒娇,只好道:“奴婢知道您识得衡州城的路,但到底不比诏州。若您自己游玩,就在这长街和衡河两岸人多的地方可好?”
她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济兰又道:“奴婢出来之前打听过,逢花节戍卫通宵巡查,这里到刘宅都是大路,附近满是府衙的人,还算安全。”
她笑眼弯弯,一双杏眼继续看着济兰,“奴婢带着他们回去,若一个半时辰您还没回来,奴婢只好让人满城找我家娘子了。”
裴致摇头,“不会出现这种事的。我怎么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呢?你放心,我就在河堤两岸逛逛,很快就回去了。”
济兰又怕她出门带的银钱不够,将自己的钱袋塞到她手里才算完。刘傅平见裴致跟他们招了招手就转身自行离开,忙追上去,“表妹——”
没走两步,被济兰拦住,“郎君可是要再逛逛?”
他气急,一跺脚,“你这婢子,怎能让你家娘子自己乱走,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济兰并非乱来之人,因为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惊恐来,“郎君不必担忧,我们娘子只是在这附近走走,一会儿便会回去。郎君请吧。”
刘傅平咬牙,“出了事,可不是我的责任!”
她微笑,“那是自然,本就与郎君无关。”说完,看刘傅平表情忿忿,济兰又道:“郎君是要参加科考的人,理应稳重些。”
那一边打道回府,这边街边小贩卖着热气腾腾的蒸糕,隔着不远还卖着醉枣,裴致离了刘家好不自在,瞧着那糯米圆子做的也极好,左手拿了点,右手拿了点。
李知竢便是在这时,捕捉到她的身影。
走的愈近,前方的人便愈和那日湖边自在的阿致重合起来。他犹记得当日与她借饵垂钓,避雨对弈的场景,不想一语成谶,竟然真的能再见。
他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饶是他从不评价女子样貌,也不由得承认她委实过于出众。来往人群里一身红色襦裙,额间一枚金箔花钿,手里拿着几个纸袋,正看向左边的杂耍,眼里盈盈含光,风致的不可方物。
光是美还不够,明亮生动的劲儿才最难得。
可是那娘子并没有看到他,反而被面前的百戏杂耍吸引住了目光。人群正中有一位打赤膊的男人仰卧在小榻上,双足不断让大缸旋转,缸内坐有一孩童,正随着大缸表演。
“好!”隔着半圈人群,他看清了她的唇形,正喝彩,唇角还噙着笑。
只是此处没有让她多做停留,她留下一块碎银后转了身,又被前头的面具摊吸引住了目光,李知竢负手缓缓移动步子,看她买了个狮子面具,灵活系上后抱起自己的小食,打算穿过石桥。
桥才走过一半,正好赶在了戌时,李知竢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随即漫天烟火,细细碎碎的光芒犹如漫天星子,桥中间纤细的红色背影转了身,目光顺着烟火升起的方向,凝神望着天空。
他和她一个站在桥下柳树旁,一个站在桥中央。
人来人往里,他和她静静站着。
李知竢从不相信巧合。
可这世间偏偏有这样巧的事,是他当日寻了一处山庄打发时间,主动同她借了一管鱼饵。
也是他,今日在人群中先寻到她的身影。
那日分别的一点点怅然若失随即被再一次偶遇击碎。
裴致收回目光,恍然间看向桥下时对上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的脸。
李知竢看着她微微歪了歪脑袋,旋即想起来什么一样,带着色彩斑斓又滑稽的狮子面具,红色的裙摆上金线缠着昙花,随着她的裙摆绽开,她就这么逆着人群跑到他身边。
“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