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两人正窃窃私语,忽然听得有人道:“大娘子,大娘子!”
南鸢瞧过去,却是她派去监视喻姨娘的丫鬟兰儿,她风尘仆仆,显然才从郊野寺庙回来:“大娘子,二娘子和三少爷在城郊家庙闹事呢!”
原来自打时夫人进家门后二娘子和时老三就盘算着接喻姨娘回家,发现绝食上吊对时夫人无用后,他们索性愤然不再祭祀时夫人的法子。
时家两位庶弟庶妹就此要挟,唯有将喻姨娘接回家中才可,否则他们就不再给时夫人祭祀。
兰儿没法子便只能来寻自家娘子出主意,紧赶慢赶可算赶上了宫人探亲的日子。
可南鸢听后也眉头紧锁。
按照礼法去世的人应当享时家子孙后代祭祀,可如今南鸢在宫里不能出去,自然无法给亡母祭祀。
若是托付自己的仆从呢,可又据说外人烧的香火不能送到本人手里,非但是时家血脉才可。
奶娘气得两眼喷火:“这些人也太过分了些!我去寻老爷说理。”
南鸢摇摇头,父亲害死了母亲,他巴不得母亲永世不能超度呢。
去寻时夫人帮忙呢,两人又没有什么交情,她可以为了自己地位稳固打压喻姨娘,却不会为了一个前面已去世的夫人去激怒时老爷。
南鸢思来想去都想不到完全的法子,眼看着探视时间已到,她只得吩咐两个仆从:“先去城里各大寺庙给母亲和庾家供奉上长生灯,祭祀之事容我慢慢想想法子。”
没人留意,不远处的角楼上正有个男子极目远眺。
齐大水踮一踮脚,正看见时南鸢从宫巷迤逦而行,时不时还拭一拭泪,肩膀也在轻轻抖动,想必这是在哭。
好好的人儿,怎么就哭成了这样呢?
正思索着,就听官家淡淡问:“时家的夫人如今如何?”
她恍然大悟,官家这是要替时南鸢出头,忙恭恭敬敬回答:“时家夫人进家门后制辖时家人,拉拢时语序,时刻提防着那些贰臣背地里串通里应外合。”
官家“嗯”了一声,似乎兴致不大,沉吟片刻才道:“吩咐下去,多觉察细微末节,不可有漏网之鱼。”
齐大水应了,下去布置。
南鸢一想起母亲牌位孤零零躺在城郊寺庙里无人祭祀就心里悲恸不已,世人最注重祭祀神鬼之事,自己身为子女却只能眼看着母亲灵前冷落,一时心里难受眼泪止不住掉下来。
却不敢在福宁宫哭,进了宫就是皇家的仆从,做仆从的没事掉眼泪难道是为皇家哭丧?是以宫廷里的侍从都绝对禁止哭泣,违令者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只得自己寻了个荒废的宫闱,藏在荒草堆里狠狠哭了一场,心里才好受了些。
不过出了宫闱刚绕过宫墙就瞧见了从公子。
对方手持鱼竿,见到她吓了一跳:“时娘子,您怎的从这里出来?”
再见她眼睛红肿便住了嘴,只有些怜悯地叹了口气:“时娘子可是为了家中事烦忧?”
南鸢点点头,眼泪又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在下在京中也听到过时家家事。”从璇飞眼神似乎很是怜悯她,“大家大户各有各的阴私难为,时娘子多看开些,想必你母亲在天有灵也必然希望看到你无忧自在。”
南鸢没什么友人,自舅家人去世后就没有再听到过什么同辈暖心的话语,一人在世间行走久了,原本当自己是铜心铁肺什么都打不垮的,可有一天听到一句路人的安慰却才明白自己也是人心肉肺。
她当即点点头,真心实意福上一礼:“多谢从公子开解。”
从璇飞点点头:“那就好。”
走了两步以后忽然又回过头,晃了晃手里的鱼竿:“今日帮你的功德一定能助我钓上大鱼。”
他说的话幼稚至极,南鸢忍不住“噗嗤”一笑,阴霾短暂离去,这下是真的心情好多了,她笑眯眯道:“一定!”
两人告别后南鸢又继续往前走,过了这条紫薇花道再转过一片竹林便是福宁宫了。
她兴冲冲往前走,转过紫薇花道尽头,却出现了一个赭黄色常服的身影。
是官家。
南鸢悚然一惊,差点趔趄了几步,第一反应就是回过头看适才自己与从璇飞说话的地点。
上次她去慈萱宫给太后送瓶花都能惹得官家动怒,那这回私会外男岂不是犯了大忌?
想起上次的当众责罚,南鸢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
“好大的胆子,见着官家还不行礼?”官家身边的太监呵斥道。
南鸢慌得行礼,可官家见她回头眼神越发阴鸷,踱步到她身边伏下了身子。
他身形巨大,罩在南鸢面前就如一座小山一样,南鸢触目所及全是赭黄色龙袍,越发瑟瑟起来。
他捏住了南鸢的手腕。
南鸢想起上次被官家攥住手腕的瞬间,本能挣扎了一下,可无济于事,他的手掌就如铁钳一样,南鸢瘦弱修长的手臂如半截嫩藕,轻而易举就被他攥了个周全。
下一瞬他便如老鹰捉小鸡一样将她从地上提溜起来,淡淡问身边的侍从:“值守时间四处闲逛,该如何处置?”
侍从想了想:“臀部挨十板子,阜宁门行刑,让宫人们都看见以儆效尤。”
臀部挨刑?
还要被过往的宫娥太监们都看见?
南鸢被吓得脸色煞白,很快她的眼睛里就噙满泪水,像是雨中摇曳的菡萏,越发楚楚动人。
她被提溜起来后离着官家很近很近,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官家的脸色并不好,棱角分明的下巴此时紧紧抿着,露出的线条都透着几分沉沉。
南鸢越发慌乱,可越怕越要出事,她眼皮一眨,泪水就从眼眶中流出来。
她越发慌乱,恨不得逼着眼泪倒流。
眼看着那泪水就要顺着桃子一样的脸颊流到官家左手上时,官家伸出了右手——
南鸢绝望闭上眼睛,等待着官家又像第一次一样掐死自己。
谁知脸颊感觉到了轻轻的抚摸。
她愕然睁开了眼睛。
粗糙的手指在她眼角拂过,粗糙的触感让南鸢想起山崖上傲然挺立的石壁,摩得她眼角一阵生疼,被他搓了两下,眼尾越加沾染绯红。
他的手指没有丝毫怜香惜玉,捻起她的泪珠,随后拇指和食指放在眼前揉搓了一下,像是在品鉴她的泪水,半天才提起嘴角颇有些不屑:“殷朝的人果然没用,遇事先哭。”
南鸢眼尾一垂,泪水又掉落了下来。
似乎越慌眼泪掉得越多,她泪珠纷纷落落如星雨落在厉晏手背。
身后的仆从都看呆了,齐公公刚才听了官家的吩咐办事去了,连个主事打圆场的人都没有,这下可怎么办?
诸人一时战战兢兢,就等着官家动怒。
没想到官家只淡淡道:“朕既然答应了,便能做到。”
诸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南鸢都愣住了,她没想到官家居然猜到了自己为何而哭,不过转念就醒悟过来:如今烦扰她的也就是家事了,先前从公子也是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可见这些聪明人跟前压根儿没有秘密。
更没想到官家居然两句就解了她的烦忧,一下泪水便止住了。
官家既然出言,那这件事就不用再烦扰,南鸢忙谢恩,可除了“多谢官家”再说不出旁的什么。
不知为何她在从公子跟前就言笑晏晏,见着了官家就只有害怕惴惴。
官家也不挑剔,见她不哭了就松开了手。
南鸢手腕陡然放松,立刻如才刚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喘起气来,随后更加惶恐,唯恐官家再来惩治自己。
谁知官家上下打量她一回,转过身自顾自就走。
南鸢跪在地上,看着官家远去的背影,糊里糊涂称颂:“多谢官家。”
过了两日,藏书阁。
从璇飞随手翻起一本书,胡乱翻两页,不经意道:“不知这回秋狩,官家宫里的人都去么?”
厉晏手里的毛笔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写了下去:“伴驾侍从自有掌事礼官操心。”
从璇飞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一样,他“啪”一下放下书:“官家,臣的意思是福宁宫了诸人服侍官家不易,不如官家带她们出去松散松散。”
官家住了手里的笔,抬头睨了他一眼。
从璇飞不好意思干笑起来:“官家宫里有位时娘子也着实可怜,父亲宠妾灭妻,她在世间孤苦无依得很,不若也叫她出外散散心,所谓积德行善神明自得嘛!”
官家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淡道:“朕听闻从大人正在府里找寻一枚青玉玄武纸镇,不知找到了没有?”
从璇飞“啊”叫了一声,将南鸢的事情置之脑后,忙将自己放置在鱼缸当假山的纸镇一把捂住,嘴里说着:“臣也不知道呢。”
福宁宫这几天都在准备伴驾出行的事。
深宫寂寞,又不能出去见识街市巷陌,是以难得有个能出去的机会宫娥们都蠢蠢欲动。
有人想贿赂负责分配名额的官员,有人求神拜佛乞求自己能出去,有人则开始准备去出外的衣服首饰。
南鸢自然是浑不在意,旁人做司寝司膳还有可能出外,她一个负责莳弄花草的能有什么机缘?
没想到宣读名单时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司苑的女官们除了她一个都没有去,周围的宫娥们投来诧异的目光,随后都归于平静,只偷偷对同伴使眼色。
她们眉眼官司打得热闹,齐大水在上面都觉察到了,他咳嗽一声:“各帐中要摆设花木盆栽,时娘子需得尽心尽力莳弄好。”
这么一说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才消停了些。
等散了会南鸢便去寻齐大水:“齐公公,请问为何要带上我这个闲人?”
齐大水自然知道其中的缘故,不过他却讳莫如深,不愿多说。
他不肯说,南鸢便福上一礼:“今日多亏公公替我寻个由头。”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带走她的理由并不是什么盆栽,只不过齐公公急中生智帮她当众澄清,也免去了她被宫人们背地里排挤嫉妒。
齐大水颔首:“好好预备着行装。帷帐中也要用心尽力布置。”
等启程的这一天南鸢早早就起来了。
这次秋狩的队伍庞大,除了太后与宫里诸人,官家要邀请了些位高权重的文武百官。
南鸢和大寒小寒坐在一辆小小的马车上,顿觉气氛不同,不过宫里规矩太多,马车上车帘绝对不许揭开,只能老老实实坐在车厢里。
车马粼粼,小寒拼命从缝隙光里张望外面的世界,大寒却不以为然:“出外张望有违规矩,若被公公们瞧见了以后还怎么升职?”
小寒笑话她:“真是个官迷。”
“那是。”大寒毫不避讳自己想要升官发财的本性,“要不来整日里起早贪黑图什么?”
小寒愣了一愣,半天才说:“像我这样地位卑贱的宫女子,等熬到了二十五就可以出宫嫁个好人家。”
“别提了。”大寒摇摇头,“我上头好几个姐姐,夫君嗜酒、婆母为难、公爹好赌、家中贫寒,各有各的烦恼,没一桩姻缘是好的。”
小寒不服气:“那擦亮了眼睛总能寻到合适的。”
大寒不耐烦抓了一把瓜子:“擦什么擦,我敢保证天底下眼珠子捅秃噜了都找不到一桩好婚事。”
“那不一定。”小寒歪着头盘算,忽然眼前一亮,“从公子呢?”
从璇飞这些天出入宫里甚得小宫娥们喜欢,他生得文质彬彬,待人礼貌尔雅,说话风趣幽默,宫娥们私下里都争相路过藏书阁,为的就是偷瞄他一眼。
这……
大寒被她堵住了嘴,半天才道:“高门大户都讲究门当户对,就算嫁过去你也难以操持。”
“那时娘子呢?”小寒不认输,“她也出身高贵,嫁过去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南鸢没想到这两人斗嘴能扯到自己头上,忙摆摆手:“可莫要拿贵人们说嘴了,万一被齐公公听见怎生是好?”
齐公公统管着福宁宫内务,私下里还是官家从潜邸时就跟随的亲信,是以站在那里就能吓得手下的小宫娥哆嗦,是以大寒也有些担心,小心掀开车里的窗帘张望。
这一望就唬了一跳,差点从车座上跳起来:“齐总管?”
齐总管对两个哭丧着脸的小宫娥道:“回头来寻我领罚。”
又冲着南鸢道:“时娘子,官家请你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