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愚者01
上午9点,阳光穿透玻璃窗,不偏不倚地照在了时雨脸上。她皱着眉,揉揉眼睛,半梦半醒地看了一眼窗户。昨天睡太迟,她忘了拉窗帘。
她懒洋洋地从被窝中坐起,猛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好冷!
床头的手机微信里弹出一条消息。叶晓萌:“时雨姐你起床了吗?今天降温啦,还刮大风,出门一定记得穿厚点哦。”
时雨来珜曲已经有一周了,眼下已是十月中旬,这里比恒洲市里冷得多。叶晓萌天生畏寒,昨天去山里采集数据,她裹了一件到脚踝的羽绒服,为此时雨还嘲笑了她半天。没想到,才隔了一天,温度就骤然降了下来。
原本研究院安排时雨他们几个住在碧波谷的员工间,正好和寰宇集团的人住隔壁楼。但是碧波谷离镇上太远了,开车至少40分钟,时雨嫌麻烦,索性在镇上租了间临时公寓。最近她又要配合谭教授做石桥修复,又得去山里做寺庙废墟的建筑纹路拓印,忙得像打转的陀螺。往返路途若是太远,着实会影响她工作的心情。
叶晓萌作为时雨的助理,自然也跟着搬了出来,二人就住隔壁。时雨目测接下来两个月她都得在这住着,她把这空间不算大的公寓布置得很温馨,颇有家的感觉。
她给叶晓萌回了消息,慢悠悠地起床换衣服。她一边换一边在心里夸自己,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住得近就是方便,早上还能多睡一个小时。而且陆西城给她找的这个公寓地理位置非常好,临河、靠山,打开窗户就能看见一片杨树林,空气很新鲜。
诚如叶晓萌所说,今天起风了。
风将杨树的叶子吹得哗哗作响,树叶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这种斑驳的光亮印在时雨眼中,她莫名觉得心情特别好,哼着小曲去卫生间洗漱。
一打开水龙头,几滴水落了下来,骤然停止。时雨这才想起来,昨晚上房东阿姨提醒过她,镇上大面积维修水管,早上6点到下午1点都会停水。她昨天太忙了,忘了接备用水。
她忙给叶晓萌拨了个电话过去:“你昨晚有没有接备用水?分我点刷牙洗脸。”
叶晓萌:“有是有,不过我不在公寓。”
“你在哪?”
“谭教授回去了,今天休息,你忘啦?”
“我知道,我问你在哪儿,快回来救我的狗命,不然我蓬头垢面的怎么出门。”
“我和张锴他们来山里摘柿子了,看你昨晚睡太晚就没叫你。我现在回去至少得两个小时,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那我怎么办?”时雨欲哭无泪。
叶晓萌给她出了个馊主意:“别担心,下午就来水了。要不你去睡个回笼觉,下午再起来?”
时雨:“摘你的柿子去!”
猪队友就是猪队友,尽出坏点子!
时雨无精打采,拎着洗脸盆和杯子下楼,准备找住在一楼的房东阿姨蹭点水。
陆西城出现的时候,时雨正蹲在水沟边刷牙。她穿着睡衣,头发随意在头顶扎了个丸子,手里拿着水杯,嘴里叼着牙刷。
陆西城:“……”
时雨赶紧吐掉一嘴的泡沫,漱了个口,含糊不清解释:“我家停水,叶晓萌和他们摘柿子去了,没人管我。”
“哦。”
“你找我干吗?”
“酒店和别墅屋檐的样式,我和设计部方老师有不同的看法,想听听你的建议。”陆西城看了一眼周遭,“碰上挖路修水管,我开了一个半小时车才到。”
言下之意,是说她住得太远了。
时雨瞟了他一眼:“大哥,‘臣妾’也是没的办法呀!那不然我还得每天开车来镇上,停了车还得徒步去山里,我多遭罪啊。”
陆西城见她如此,眉眼舒展了一些。
在时雨印象中,陆西城是很少笑的,她至今都不太明白,他年纪不大,为何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不像许仲骞,虽然投入工作的时候冷静得像朵高岭之花,私下相处却是很随和的,经常眉眼带笑。
“等我,我把东西放回去,换件衣服就跟你去。”
路面上的工程已经撤了,陆西城车技娴熟,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回了碧波谷。下了车,时雨在那片只建到一半的房屋之间来回走动,足足半个小时。
在来碧波谷的路上,陆西城跟时雨简单交流了他和方老师各自对屋檐设计的想法。他们各有坚持,所提出的方案也各有优劣,而时雨是投资方聘用的顾问,她的意见尤为重要。
不过时雨一点不都着急定设计方案,她提议:“我记得山后面有条河是吧?逛逛去呗。”
“你穿得不多,不怕冻着?”
“这里的地势比镇上低,四周都是山,勉强算是盆地地形,没那么冷。”
时雨提到地势,陆西城蓦地明白她为何提议要去河边走走了。他和方老师都考虑到了投资方对建筑外形的需求,还有雨季屋檐的排水功能,却忽略了地势对气候的影响。
珜曲镇所处的位置很特殊,这里比城区地势高,但碧波谷选址在珜曲镇地势最低处,又位于迎风坡,四周多山,山中多树,有河流绕山而过,因而降水量比周边其他县城甚至是镇中心都要丰厚,风向也会受山地影响。如果要多方考虑降水、刮风等天气,屋檐的整体设计还真不能草率。
陆西城不由得佩服时雨心细如发,她多半是想观察观察周边地貌,再做下一步规划。近几年,她在古建筑界的声望越来越高,这样的名声自然不是白得的。而她那些关于地理方面的知识,多半来自许仲骞。
他和时雨高中时代便相识,十几年来,时雨何曾为感情的事皱过眉头。可偏偏在许仲骞身上,她次次马失前蹄。能让她这般心心念念惦记的人,他不由得生出了好奇心。
从碧波谷到山后,陆西城一路都在为这份好奇心出神,他一时没忍住,问了句:“许仲骞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什么特别的,正好对我胃口罢了。”
“就这样?”
“不然你以为呢?”时雨开玩笑,“他能多个鼻子还是多张嘴啊?”
陆西城哑然失笑,没办法反驳她。
河流近在眼前,水声潺潺,两岸树木倒映在水里,水面荡漾着波光,还有远山,还有山中影影绰绰的柿子林。
时雨伸了个懒腰:“天气真好,这里果然一点都不冷,比镇上暖和多了。”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太好了。”
时雨目眺远方,深深吸了口气。她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往河里一丢,扑通一声,河面上溅起一片水花,却又很快被水流覆盖。
“看在我心情很好的份上,那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跟你讲讲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许仲骞吧。”她笑了,“我第一次明白爱情是什么,是在五年前,在卡萨布兰卡。”
五年过去了,昔日卡萨布兰卡海边的画面却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回忆的序幕拉开,她眼前浮现的是卡萨布兰卡港口的湛蓝,湛蓝的天空,湛蓝的海水;她耳边回荡的是海浪翻腾的声音、海风吹动船上旗帜的声音;她嗅到了风中夹杂着海水咸湿的味道,还有若有若无不可明辨的花香——她身后有两棵足有一人高的曼陀罗花树。
“那个时候我博士在读,除了写论文基本没什么重要的事可做。我闺蜜童鸢心疼我每天都把自己埋在资料堆里,非得让我去布鲁日陪她住一阵子。跟她通完电话,我立刻就买了一张机票。你知道的,我做决定一向干脆。一如之后的某天晚上,我在布鲁日某家咖啡厅闲坐发呆,店里的投影墙上在放《北非谍影》,我安静地看完,然后买了一张飞往卡萨布兰卡的机票。”
《北非谍影》的故事,就发生在卡萨布兰卡。
时雨很喜欢这座城市,街道上电车的车轨,别有特色的建筑,咖啡馆的音乐,还有港口的路边张扬着生命力的曼陀罗,都令她赏心悦目。她本以为这只是她众多说走就走的旅程中非常普通的一次,谁知,那天晚上她接到了时年打来的电话。她们大吵了一架,她的记忆由此被烙下深刻的印记。
时年在电话里告诉时雨,她要结婚了,新郎是尼日利亚籍的年轻华人富商karun,婚后她将随karun搬到尼日利亚生活。她爱他,她想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
听时年冷静地陈述完,时雨不可抑止地在电话这一头尖叫。她号啕大哭,歇斯底里地喊着不可以,她不同意,她坚决反对!她求时年不要抛弃她和父亲,她怪她执迷不悟,她恨她像母亲当年一样自私,她甚至不惜以不再做姐妹为要挟。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时年说她在打这个电话前已经做好决定了,不论旁人怎么反对,她都会坚持自己的选择,绝不后悔。
“现在想想,当时我真是傻啊,我姐那么执着的人,她做出的决定我怎么能撼动得了呢?而且这是属于她的爱情,我在其中根本没法扮演任何角色。”
说完这些,时雨扭头看了陆西城一眼:“至于我为什么孤注一掷地反对时年嫁到非洲,我爸应该跟你提过吧。”
陆西城犹豫怎么接话比较合适。他看着天边涌动的云层,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开口。这是时雨的心结,她一向不喜欢别人去戳这个伤疤,他也不想伤害她,哪怕是无意的。
谁知,此刻时雨一反常态,自己揭开了伤口。
“我妈是个冷漠的人,我爸不在的日子里,她从来不管我们姐妹俩。即便那个时候我还小,我还是能感受到,她只是对家人冷漠罢了,她对她那个匈牙利男朋友可多情了。”她嗤之以鼻,“为了贪图一时的富贵和欢愉,她抛弃丈夫,抛下了我和姐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可笑我还抱着一丝期望,想着她能偶尔回来看看我们。呵,一次都没有。够狠心吧!”
“我爸也差不多,他骨子里和我妈一样,冷漠得很。对于我妈的出走,他无动于衷,也从没想过再婚。或许你比我更了解他,他一心扑在研究上,满脑子只有他的吴哥窟。从小到大,我能依赖的人只有时年。看见同学有家人呵护,我就自我安慰,没什么好羡慕,有姐姐关心我也是一样的。”
时年的心态和时雨如出一辙,她从不提母亲,和父亲关系疏远,唯独对妹妹关怀备至。她们曾互相打气,不管别人怎么对她们,她们姐妹俩都可以彼此依靠,一起慢慢地变强大。
她们确实都做到了。时雨一直是旁人眼中的天才少女,后来又被保送最好的大学;时年医学博士毕业,进了恒洲最好的市中心医院工作。
在时雨紧锣密鼓准备读博的那年,时年先分手后辞职,离开了恒洲中心医院。她当时的男朋友也是个医生,叫利文森,曾经给时雨看过病。时雨对他印象很好,也不知道时年为什么突然跟人分开了。
离职后,时年马上加入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前往非洲帮助当地被疫病困扰的穷人。她和karun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并相爱的,karun是其中一场慈善活动的资助方。
时雨得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一度没法静下心来学习。她不停地说服自己,姐姐只是在异国他乡寂寞了,需要人陪伴而已,她是不会像她们那个不负责任的妈妈一样,不管不顾离开家人的。
“可她还是离开了我。”时雨无奈地耸耸肩。时隔多年,她早已从那场悲恸中走了出来。可当时的那种绝望和无助,她始终没有忘记。
陆西城见她脸上全然没有难过的神情,这才接了话:“听时院长提过一次,时年的婚礼你没有参加,你一直不肯原谅她。”
“谈不上原不原谅吧。是我自己钻牛角尖,没走出来。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挺难受的,和时年打完电话,我在酒店哭了一整夜,眼睛像核桃似的,隔了两天才彻底消肿。”她自嘲,“是不是很难想象,我这么没出息?”
“还好。”
“还有更没出息的呢。之后的一周,我在酒店房间闭门不出,服务员会把一日三餐送上来。我每天会喝一瓶红酒,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继续吃,继续喝。”
“就你那点酒量?”
时雨笑着摇摇头:“都是黑历史。我酒量太差了,一天一瓶红酒足够让我醉好几次。”
“后来呢?”
“大概一星期之后,我有点缓过来了。我把自己收拾得勉强像个人样,在那座陌生的城市四处游荡。走到海港附近,正好碰上一帮船员上岸。我就坐在路边的椅子,看他们和家人团聚的画面,太温馨了。船长的妻子是个中国人,我在卡萨布兰卡第一次遇见同胞,一时兴起和她搭讪了几句。她是个作家,因为丈夫工作的缘故,常年居住在卡萨布兰卡。”
漂亮的女作家邂逅年轻英俊的异国船长,一同坠入爱河,这本身就是个美丽而浪漫的故事。基于对同胞的亲切感,女作家把她和丈夫相识的点点滴滴说给了时雨听,并给予时雨最好的祝福,愿她也能邂逅这样的爱情。
夕阳来临,女作家和时雨分别,挽着丈夫的手离开了海港。
在这个不算大的港口,每一天都有船到达,每一天都有船离开。这也就意味着,每一天都有人和家人团聚,每一天都有人和家人分别。然而对于看不到这一幕的人来说,船只到港和离港,不过就是入耳的几声鸣笛而已。
时雨渐渐释然,她在女作家的身上看到了时年的影子。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爱情,尽管彼时她还没遇见过爱情。
时年婚礼当天,时雨没去参加,不过她给她发了祝福短信。
之后的两年里,她们姐妹的关系慢慢修复了。可时雨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心里仍然梗着一根刺,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看不见,却很重要的东西。
又过了一年,许仲骞出现了。她才恍然大悟,她缺少的是对时年和karun那段爱情的感同身受。因为许仲骞,她理解了时年,也原谅了时年。
“不过很好笑的是,我姐特别讨厌许仲骞。”时雨笑着对刚才的回忆做了最终总结。
陆西城不解:“为什么?”
时雨望向远方:“她觉得许仲骞不是个东西。确切地说,她觉得伤害过我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西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远处山坳里,炊烟袅袅,慢悠悠地在林子上空飘着。绿色的树林里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柿子已经成熟了。
这就是秋天的正午,明媚而温暖。
“走吧,一起吃中饭去。”
他们着急跟设计部开会,就没出门找餐厅,而是在食堂吃了顿简单的工作餐。一荤两素,像大学食堂的配置,口味却差得有些远。
时雨嫌难吃,挑了几口蔬菜就放下了筷子。反倒是陆西城一点都不挑食,把餐盘里的饭菜吃了大半。时雨对他刮目相看,她听程子峰说,陆西城平日工作也很拼,比起他爸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在国外上学那几年,他真的改变了许多。
她调侃:“几年不见,你跟我记忆中那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陆少不太一样了。”
“你记忆中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应该是什么样?”
时雨想了想:“邱同钧那样的。”
二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笑场。与此同时,远在恒洲某高级写字楼中认真办公的邱同钧打了个喷嚏:“谁在骂我?”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方老师和几个寰宇的员工从旁边经过。
时雨赶紧站起来问候。她和方老师有过几面之缘,对他一直很敬佩。之前她开过陆西城玩笑,说他能挖到方老师这样的业内泰斗当顾问,怪不得能从天鼎手里抢走碧波谷项目。
方老师见时雨餐盘中的剩饭,笑道:“这里饭菜太一般了,小雨啊,改天空了我给你露一手。”
“方老师还会厨艺?”
“厨艺谈不上,做几道菜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坐等您老的拿手菜。”
方老师笑着应承,其他人也跟着笑,说见者有份。能改善伙食,谁不偷着乐呢!
陆西城说:“过几天食堂的伙食应该能改善。大家再坚持几天。”
“怎么,陆少是准备请大厨来坐镇?”时雨不信,“不至于吧。”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走吧,先去开会。”
“对了,西城啊,”方老师想起个事,“我有个学生过几天来看我,不过她在天鼎旗下的鼎峰设计上班。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
“方便。”陆西城一口答应下来。
众人意外。天鼎毕竟是寰宇的竞争对手,天鼎的员工在寰宇新项目启动初期来现场,陆总居然毫不介意?
“只要我们业务能力足够夯实,就不用担心同行相轻。碰巧,我也有个朋友改天来这里。”陆西城说,“也在天鼎工作。”
时雨:“……”
众人:“……”
陆总敞亮。
会议比时雨预想中结束得早。方老师对她提出的地势因素深表赞同,珜曲地理位置比他们以往参与的任何一个项目都要特殊,先前他们确实忽略了这一点。既然意见达成一致,接下来就等设计部出图纸了。
为表谢意,陆西城主动提出请时雨喝下午茶:“今天本该是你的休息日,大早上把你拉来开会,就当是投桃报李了。”
“那你可够小气的,一顿下午茶就想打发我?”时雨开玩笑。
“改天我再让秘书准备一份谢礼。”
时雨笑出声来:“你们直男都这么无趣吗,一会儿投桃报李,一会儿又是谢礼,跟你开玩笑的啦。走,喝杯咖啡就行了。开了半天会,正好我渴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停车场,时雨看见了一辆熟悉的suv,仔细一看车牌,果然……
门开了,许仲骞迈着大长腿从车上下来,朝他们打了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