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雨
次日，雨势不减。
郁宁照实将昨晚的事如实告知了韩氏与农妇卫媪，也将那位妇人留下的臂钏转交给卫媪。
但天灾之下，秧苗淹了不少，卫媪和两个女儿守着那几亩田地直淌眼泪，囔囔着这下要被族亲吃绝户了，无助地跪在菩萨前祈祷。
“娘子，依小妇人愚见，还是可以补救一二的。咱们虽是女子，但齐心合力，不难成事。”韩氏穿起蓑衣，挽着裤腿，拿着农具便要下田。
首先是要排水。原本的垄沟太窄太挤，才导致淤泥淤水难除。
郁宁想要过去帮忙，但韩氏心疼女儿，极力阻拦。
在一旁看着她们辛苦劳作，实在良心难安，便估摸着时间，去热剩下的饭菜。
临近中午时，雨才渐渐小了。
忽然，郁宁听见有人重重拍打着后面的柴门。
她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昨天的小男孩！
“请教小娘子，村里郎中何在？我乳母昨日发了高热，已经好几个时辰不省人事了！”
郁宁从小听老人说，黄梅雨不能淋，连忙和韩氏招呼了一声，拿起雨具带他去找郎中。
原来昨天路实在难走，他们竟然在村里唯一的破庙里靠着干草和破棉絮度过了一夜。
幸好他身上还有些钱财，郁宁带路，请了郎中过来医治后便买了药来煎服。
“您真的没有其他伤吗？”趁着小男孩去煎药的功夫，郁宁伏在妇人耳边低声问道。
古代的仆人是最可怜的，郁宁怕她在东家面前有伤不肯说。
“没……谢谢小娘子。”妇人气若游丝。
她执意说没有，郁宁也只好不再过问，去帮着那小男孩煎药去了。
他对着这个劣质的药罐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很是木讷，左看右看，将一众药材放了进去便打算开火。
郁宁顿时哭笑不得：“你也真是的！麻黄汤，顾名思义要先煎麻黄啊！郎中不是说了吗？先用武火煮一刻钟，再用文火煮一刻钟。但我看这天气，炭火烧得一点也不旺，估计要煮两刻钟了。”
“武火和文火是什么……”对方弱弱地问。
郁宁耐心地和他解释，顾名思义，武火就是大火，文火就是小火。
“那多大算小火，多大算大火啊？”他声音更低了，很不好意思。
郁宁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这个小古人说了，毕竟现在还没有摄氏度的概念。
“大火就是，火力大而急的时候。实在不行的话你用手稍微感受一下温度，但别烫伤了。”
他还有些愣神，但很快照着郁宁说的纠正了。
这地方潮湿，炭也不是什么好炭，他们轮流在旁边拿芭蕉叶扇着，希望能快些煮好。
“如果能有通宣理肺丸就好了。”看着床上咳嗽不止的妇人，郁宁低语道。
她痰气郁结，一定很难受，咳了好久才顺一口气。
服了药后，她的呼吸才变得不那么急促了。
“我真的是太无知了，让你见笑了。”他又是愧疚又是感谢。
郁宁笑笑，不以为然：“我早就猜测你是个落难公子。一时间无法适应也是常事，你长些记性，一路上边走边学就是了。”
她爷爷奶奶是老中医了，虽然她从前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耳濡目染，还是记下了一些。想来自己在亲人身边时备受疼爱，七七八八学了不少玩意儿，可惜全身都是刀，没有一把锋利的。以至于长大了，反而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擅长的废柴咸鱼。
他以前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落魄潦倒的时候，郁宁不想苛责他。
男孩再道了声谢，又在衣袍里翻找财物。
郁宁连忙制止，坐到了他身边，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呀？”
“我……你叫我用修就可以了。她是我乳母吕氏。”
楚弘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叫徐用修。
他的父皇已经废黜了他皇子的身份，让他去除国姓，随母亲姓徐，于是他索性以表字示人，正好掩人耳目。
她回过神来，也自我介绍道：“我姓棠，海棠花的棠。你可以叫我小宁。”
“小宁？好的，我记住你了。你……你和你母亲，是不是雨停了之后就要去找你父亲了？”他还记着她昨天的话。
“嗯……总得一家团圆嘛。”郁宁拉长声音，她反问道，“那你呢？你们是要去哪里呀？”
“我们去投奔我在他乡的亲戚。”楚弘晟说着，又低下了头，“我父亲休了我母亲，还把她逼得自尽了。他娶了继母，更不想看到我，就把我赶了出来。这一路上，我和乳母尝尽世态炎凉，就算是以往攀附我们的故交，也不肯施舍一碗饭，一瓢水。我们也不知道，到了那边到底有没有人愿意收留。小宁，你是第一个愿意帮我们的人。”
得，又是个渣爹。
“那样坏的人，是会遭报应的。你好好活着，你娘泉下有知，才能安心。”郁宁安慰着他，“如果真的气不过，等你长大了找他报仇去！”
“不可能的……他很有权势……”楚弘晟缓缓抬起头，认真地盯着郁宁，“小宁。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回到我原来的家了。”
原来的家。
是啊，郁宁可能也一辈子回不去。她的少女岁月可能会被困在那个侯府里，到了年纪被父亲和嫡母嫁给一个不良人，一个又一个地生孩子，等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就被一场小病带进九幽。
啊呸！但也有可能很快就回去了！
郁宁不想让自己被消极打垮。
她一只手搭在了楚弘晟的肩上，无视对方诧异的眼神，言之凿凿：“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起码，你从现在起就不要自怨自艾。咱们生病就买药，饿了就吃饭，然后继续赶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轻轻靠近楚弘晟，见他没有抗拒，郁宁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振作起来。”
楚弘晟被眼前这个大胆的女孩子惊讶到了。他承诺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到时候一定会来报答你的。”
“举手之劳而已，你们已经给了谢礼了。你和你乳母好好生活着，让我时刻知道，农人家的那一顿饭没白费就足够了。”郁宁并不在乎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反正，他们很有可能只有这几天的缘分。
等雨停了，她和韩氏继续往景州去。而小弘和吕氏，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没有人主动明说自己的目的地，唯恐引起什么祸患，让对方也身陷险境。
“你这丫头！怎么出去这么久了还不回来？”韩氏火急火燎地找来，擦着她因煮药而黑糊糊的脸，“你担心死我了。”
楚弘晟谦卑地鞠躬问好：”见过娘子。”
“阿娘，这是昨日来卫媪家求助的男孩子。他乳母发了高热，我来帮他去请郎中，然后陪他把药煎了。”郁宁解释道，“阿娘别担心了，是我自己忘了时间。”
“没事就好，你帮了人，也算积福了。”韩氏重重松了一口气，略带怜悯地看了一眼楚弘晟，“雨天路滑，你们暂且在这里休养几日吧，日后赶路也要小心。愿大慈大悲的佛祖保佑你们。”
说完，她拉着郁宁急匆匆地往农妇家赶，趁着雨不大，她脚步很快。郁宁忍不住回望着楚弘晟，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楚弘晟坐到了乳母的床前，看着穿着蓑衣的母女两人化成褐色的小点。
他很想很想，在来日再见到她。他最好换个身份，摆脱了现在的困境，才能更好的报答她。
“郁宁，我刚跟你说过要谨言慎行，你嘴上答应结果又忘了，竟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村子里到处野。”韩氏搂紧郁宁，告诫道，”以后不许如此。”
“阿娘，你不要太紧张啦，我这不是平平安安的吗？”郁宁还在笑呵呵地宽慰着她。
韩氏直叹气：“你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懂的还是少。皇城里，天家刚出了巫蛊之案，陛下的元后被逼得自裁，唯一的嫡皇子都也连带着被废了。现在到处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今天这个大姓家道中落了，明天那个贵族满门抄斩了。咱们现在也算栎阳侯府的人，要是不小心在路上遭了暗算，可太不值当了。”
嫡皇子？
郁宁仔仔细细在记忆里翻找。书中，皇帝与原配皇后所生的皇子未满七日就夭折了，连名字也没取。
那现在又究竟是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一个新人物？
韩氏拍了拍她的后背，郑重说道：“万事要多个心眼。如若这村子里都是良善之辈，帮卫媪家扩张垄沟的事情还需要我去帮忙吗？不过都是指着她们母女三人无能，经营不好家里男人留下的田地，等着吃绝户呢。要是被他们知道咱们是栎阳侯的家眷，说不定有些人会心生歹意。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毕竟是陌生人，不能完全信任，知道吗？”
郁宁点点头，抱着胳膊，一不留神差点又踩进水塘里。
她有些怕，不管是那位一手制造出巫蛊之案的皇后棠郁华，还是附近心怀歹意的贼匪，分分钟可以取她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