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番外【云烟】
阿梓端着刚炖好的燕窝, 轻手轻脚地走进李檀玉的卧房。她把燕窝放下，斟酌了一下李檀玉的脸色，低声说：“小姐, 今儿是重阳, 陛下邀您进宫坐坐。”
“去回话, 说我过了晌午再去。”
“是。”
阿梓很快退出去，留下李檀玉一个人在屋里。她跪坐在一方软垫上，凝神擦拭着面前这把梧桐木琴的琴弦。
这是昔年李檀珠在宫宴上弹过的那把琴。
李悯登基后，知道她心里惦记着, 特地命人把这把琴从库房里寻了出来, 送回李府上。自那日起，她便日日看着这把琴。
因李檀玉身份特殊, 如今朝中关于她的议论一直不少。她是死去的楚安帝的宠妃，又是新帝的亲妹妹, 这样的身份, 实在矛盾。李悯为了让她免受流言纷扰, 便将她送回了李府养着。
至于小公主，则留在了宫里，暂且由李悯照看着。
李檀玉擦拭完最后一根弦, 伸手轻轻拨了两下。弦音清脆悦耳, 可惜她弹不成曲调。
她一直很羡慕檀珠，有那样一双巧手, 能弹出那样惊艳的曲子。
离宫后，她总是会想起檀珠，想起幼时和檀珠在府中的日子。
不知为何，明明相处的时间那样多，她记忆最深的, 却还是檀珠十六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她整日坐在房中，依着母亲的吩咐读诗书、学礼仪、摹碑帖、做女红。她是李家嫡女，应当撑的起李家的脸面。
而檀珠就比她轻松许多。母亲一心扑在她身上，哪儿还有心思去管檀珠。傍晚时，她疲累地推开房门，想要透透气，总会看见兴高采烈从府外跑回来的檀珠。
“阿姐，我带了你爱吃的红糖酥饼回来。”李檀珠把怀里的纸包兴冲冲往她怀里一塞，“阿姐快趁热吃。”
李檀玉笑着接过来，想咬一口热乎乎的酥饼，又想起母亲白日才教过的礼仪，只得将手放下来。
李檀珠拉着她的手跑进屋里，兴冲冲地讲着今日在城中看到的趣事。她满脸艳羡地说起在红袖楼中看到的那把琴，说起那位乐姬弹琴时发出的音色是何等美妙动听。
“阿姐，我也想要一把那样的琴。”她酸溜溜地说。
李檀玉知道，母亲是不会给檀珠买琴的，更别提请老师来教她弹琴了。李府不缺钱，但李夫人对两个女儿的管教方式实在相差太多。一方面，她想要李檀玉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成为城中最出众的名门闺秀；另一方面，她又要李檀珠做个什么都不会的深闺贵女，莫要抢了她姐姐的风头。
李檀玉握着手里还冒着热气的酥饼，暗暗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她跟母亲说她想学琴。
李夫人着实惊讶了一番。李檀玉学东西并不慢，唯独对于音律，可谓是一窍不通，怎么教也教不会。请了好些老师，都无功而返。
如今她却主动提起学琴一事，李夫人又激动又高兴，想着不愧是她的女儿，和她的性子一样，要强倔强，不肯认输。
高兴之余，李夫人当即便派了府里的侍女去买了琴回来。
李夫人并不知道，她为李檀玉买的这把琴，实则是李檀珠在弹。
李檀玉房中日日弦音不断，起初还不成调子，后来渐渐成曲。她如今仍清楚地记得，檀珠仅仅用了十一天，就弹出了红袖楼里最有名的乐姬才会弹的那曲《芙蕖》。
“阿姐，我弹的好不好？”檀珠兴奋地抱着她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
李檀玉微笑着点头，柔声说：“阿姐很喜欢。”
檀珠的琴艺日日精进，后来甚至开始弹自己作的曲子。那几日李夫人请了扬州城有名的绣娘来府中指点李檀玉的女红，她忙着应付，一时没顾得上李檀珠。
等她好不容易闲下来，已经是数日之后。
唐家小姐邀她去红袖楼听曲儿，她不好拂了唐家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唐娴拉着她，神秘兮兮地说：“听说红袖楼新来了位琴姬，琴弹的可好啦。咱们也去看看。”
红袖楼名动京城，想做红袖楼的琴姬，绝非易事。李檀玉心里也有了几分好奇，可等她进了红袖楼，看见坐在高台上白纱遮面的美人时，顿时愣住了——
旁人或许认不出，但她只凭那一双眉眼便清清楚楚地知道，那高台上坐着的人，是檀珠。
檀珠没有看见她，只专心地弹着琴。琴音柔婉缠绵，似诉心中情思。一曲毕，满座宾客纷纷起身叫好。李檀玉望着她，她的视线却转向另一侧，落在了一位青衣公子身上。
李檀玉认得，那位是朝中新贵，大楚史上最年轻的丞相，苏行山。
待嘈杂声散尽，苏行山温润的声音才在堂中响起：“不知姑娘弹的，是哪首曲子？”
李檀珠眼尾含着笑，慢悠悠地答：“此曲名贺春光。”
李檀玉轻轻蹙眉，继而恍然。城中谁人不知，这位年轻的丞相大人能入殿试又被陛下看中，凭的便是一首即兴所赋的《春光赋》。
她望着檀珠含笑的眉眼，心里隐约明白了。
檀珠日日都去红袖楼弹琴，苏行山也日日都去听琴。李檀珠看在眼里，默默地帮檀珠瞒住母亲。
苏行山虽身居高位，但却出身寒门，母亲未必看得上。此事不宜妄动。
一月后，宫中重阳宴。前一晚，母亲特地把她和檀珠叫到卧房，说明日要带她们入宫赴宴，让她们好好打扮，别丢了李家的脸。
这是姐妹俩第一次入宫，她和檀珠又兴奋又新奇，挑拣了一晚上的首饰，几乎一夜未睡。
李檀玉醒的早，她斟酌了一下昨儿个侍女送来的两件衣裳，觉得拿不定主意，便抱着去了母亲的卧房。
房门关着，里头隐约传来些说话的声音。她好奇地上前去，听见父亲的声音：“……之前陛下答应过，登基之后会在咱们两个女儿里头选一个封为贵妃。明日带她们入宫，便是让陛下挑选。可都叮嘱好她们了？”
李夫人不耐道：“不过是些礼仪，早都叮嘱好了。要我说，这有什么可挑的？檀玉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是最好的贵妃人选。”
“总得要陛下喜欢才是。”
……
李檀玉怔怔地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身为李家长女，早知她的命运不能由自己做主。她是李夫人精心培养出来的花，终究会被献给李家要讨好的人。
这是她的宿命，她一早就知道。
可檀珠和她不一样。她已经有了心爱的人，还在满心期盼着能和他白首到老……若是这个时候被皇帝选中，檀珠会崩溃的吧？
她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随李将军和李夫人进了宫。檀珠倒是很高兴，惊奇地看着宫里华丽的宫殿，一路上赞不绝口。
席间，有贵女上前献艺，恭贺重阳佳节。楚安帝望向李家的两个女儿，笑着说：“早就听闻李家双姝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李夫人连忙领着两个女儿站起身，说了好些客套的话，又让李檀玉上去献舞。她因临时换了舞裙，步履有些笨拙。但当她站在圆鼓上起舞时，刹那间天地都失了颜色，只余她这一抹绯红，勾魂夺魄。
楚安帝赞许地鼓了鼓掌。
檀珠紧接着上前来，借用了方才一个乐官用过的琴，弹了一遍她最得意的那曲贺春光。
楚安帝听的出了神，直到余音散尽，风声入耳，他才回过神。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檀珠，毫不掩饰眼中的炙热，抚掌大笑：“好琴，好琴！李家有女如此，当真是一幸事。”
话已至此，李将军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看中了檀珠了。
李檀玉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檀珠。檀珠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欣喜地抱着楚安帝刚刚赏赐给她的琴，满脸的开心。
李檀玉咬了咬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心中已有了决定。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深宫是口井，这女子一旦掉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她无牵无挂，落在这井里头也无妨。但檀珠不能。她那样鲜活，那样明艳，她理应嫁给她心爱的人，和那人恩恩爱爱，共度余生。
宴席才到一半，楚安帝起身，进了偏殿暂歇。她咬着牙，理了理身上的红裙，小心而又坚决地走进了那座小小的偏殿。
她打听过的，楚安帝最爱的颜色便是红。
她也算准了，凭李家的权势和名望，楚安帝一旦要了她，便不能不给她名分地位，不能再反了悔去选檀珠。
她轻轻推开沉重的殿门，漂亮的裙在地上拖出昳丽的红痕。
她要檀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若她和檀珠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在这深宫里磋磨一生，她情愿那个人是她。
她的檀珠，她的妹妹，应当做这世上最快乐的女子。
李檀玉从冗长的思绪里回过神，视线重新凝在眼前细细的琴弦上。良久后，她抬起眸子，望向窗外的黄叶枯枝。她忽然想起很多年的重阳，她坐在这里对着一副绣坏了的绣品发呆。檀珠推门进来，裙摆上沾着几片新落的叶，随着她的脚步一叶一叶洒到她跟前。
她怀里抱着包好的烤红薯和炸糕，和很多很多个普通的日子一样，眉眼弯弯地笑：“阿姐，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回来。”
李檀玉眼中忽然泛出一点湿意。
檀珠跑遍京城的大街小巷给她买回来的各种各样的吃食，她再也吃不到了。
而她，终究是没能如她所想的那样——
护檀珠一生平安。
她曾听府里上了年岁的婆婆说起，她和檀珠出生那日，李将军高兴坏了，花重金请了个道士入府。那道士问过她们的生辰八字，只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此二女命格不凡，绝非池中之物。”
李将军大喜过望，当即给这两个女儿取了名——
姐姐名檀玉，妹妹名檀珠。
取的，乃是美玉明珠之意。
李檀玉垂下手，琴弦被碰出杂乱的音。她低下头，将琴上的弦一根一根拨过，眼睫上终是落下一颗泪来。
明珠美玉，终成虚妄。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到这里就结束啦，这本书正式完结啦~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我们下一本见！这章留评给大家发红包，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