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再次醒来时,他在树荫下。
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罅隙洒在他那张白得有些透明的脸上。
明明是许久不见的阳光和一片翠绿的美丽场景,他依旧恹恹地抬起袖子遮了遮,很是倦怠。
他眯眼时,纤长眼睫自然垂下,抬起的宽大黑袖映衬着因失血过多而白得不可思议的脸时,有一种缱绻的、勾人的、难以明说的蛊惑堕落的美。
惊心动魄。
连杜长若这样对他极其厌恶的人,在那一霎心脏也漏跳了一拍,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蛊惑,不得不承认万俟空的皮囊确实很具吸引力。
她身旁的小鬼也是怔怔的,显然看呆了。等回过神来,眼睛一亮就要激动地朝万俟空那边飘过去,想要跟他亲近亲近。
杜长若眼疾手快拦下了它,将小鬼抱进怀里揉作一团,捏捏它的魂魄,半是警告半是劝导,让它不要接近万俟空。
毕竟那位煞神跟个神经病一样,难免会做出伤害它的举动,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小鬼窝在杜长若身上,以为她是在跟它玩闹,咯咯地轻轻笑起来。
杜长若看着它的笑脸,也微微放松心情笑了。
她不着痕迹地以保护的姿势将小鬼护在怀里,再次朝万俟空看过去。
他还是那副闲散的惑人的样貌。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杜长若此刻还是忍不住饱含恶意地想,这么魅惑勾人,干嘛不干脆生在勾栏里做个小倌?
但随即,她明白自己失衡了。与柳钰长相一致的喻行舟险些死亡,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很难不将与万俟空有关的最近发生的一件件让她糟心的事情一遍一遍清算在他的头上,这么反复咀嚼愤恨着,导致她心态已经有些扭曲了。
她为自己这一刻的扭曲感到心惊。但随即纠正情绪,缓缓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崩溃也不能因此而诋毁别人。
就算他再可恨,也不能这样恶意编排他。
万俟空厌倦地适应了光线,朝着对面那人看去。
杜长若。出乎意料的,她还没走,居然还敢跟在他身边。
她此时闭着眼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暖融融照在她身上,却半点不突兀,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俏皮又温暖之感。
她像是原本就生在鬼渊里的,就合该待在这种风景里一般,与周围的花草树木浑然一体,都有一种柔和的、自然的又生机勃勃的美。
他最讨厌的东西。
他厌烦地要将眼移开,却恰与睁眼的少女视线相交。
目光相接,她像是怔了一瞬,眼底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略过,然后忽地笑了。
对着他的视线,笑得很真,发自内心,没有一点虚假,也绝没有带一丝一毫的恶意,就像只是对着一个普通人那样真诚地笑。
万俟空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在那一刹,他被她的笑烫了一瞬,他不动声色移开眼,听着她轻快的笑声,余光瞥见她的笑容,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装作漫不经心地复又看过去。
视线相对,那少女笑完了,敛了一下神色,重新露出一种温柔善良又包容一切的微笑,嘴角的甜蜜和阳光浓得像是要溢出来。
万俟空倏地蹙了下眉。
她这笑和方才的笑截然不同,其他人或许瞧不出来,但万俟空曾看人脸色活了那么多年,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虚伪。
她笑得像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满心满眼仿佛都写着信任和善良。
简单来说,像个蠢货。
她就这样用这副表情这副笑意靠近了些,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一般,一味的想要照顾他温暖他。
“你好些了吗?”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他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既没有引起他的警惕感,又能合适地表达出她的关怀。
真体贴。
万俟空眼神暗了暗,勾了勾嘴角,有些讽刺。
他这才发现自己重伤的地方被敷了草药,清凉舒适地贴着他的伤口,和面前这个人的行为和表情一样,仿佛是要治愈他陈年的疴疾。
他目光看向杜长若:“是你给我上的药?”
“对。”对面的少女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生机勃勃,充满快乐积极阳光地说:“我看你伤得很重,就找了一些草药碾碎给你敷上了,聊胜于无,总会有些效果的。”
她像是对待朋友,一点没有戒心一样,话像竹筒里的豆子一般往下倒:“我虽然修为不高,平时修炼也总偷懒,但是草药还是能分辨出一二的。”
“你之前摔在了阳光地里,这有碍于你伤势的恢复,我就把你拖到了树荫下,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嗯。”他不置可否地用轻音作了答。
垂头看去,地上还有一捧用宽叶盛着的清水,澄澈透明,被微风吹着泛起淡淡涟漪。
这是杜长若准备来给他喝的。
他瞧着水,不知是不是低头的原因,神色莫名有些温柔,连那身让人压抑的黑色宽袍都透出些内敛的平和。
“为什么救我?”
对面答的很快,好像很惊讶一样:“因为你受伤了呀。”
“而且,”她顿了一下,好像很不好意思一般,“还是为了救我受的伤。”
“救你?”万俟空眼中闪过奇异的光泽。
他饶有兴趣地问:“我不是差点杀了你师兄?”
猝不及防的一问,对面少女脸色僵了一瞬,她眨了眨眼,很快恢复过来,情真意切道:“但不是差点嘛,师兄不是还没事吗?”
“而且我觉得你一定不是故意的,对吧?”少女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信任,期待着他的回答。
万俟空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轻飘飘道:“哦,是吗,谁告诉你的?我就是故意的。”
杜长若噎了一下。
吗的,这还怎么聊?
但她很快调整好了神色,继续道:“那我觉得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话语充满了毋庸置疑和肯定,确实地是在一步一步为他脱罪,就差直接把他这个杀人如麻的疯子硬说是个小可怜了。
万俟空偏头看她,带了点笑,语气里有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刻意的捉弄:“倒是也没有苦衷,我就是单纯想杀人。”
杜长若内心:你这种人活着有什么用?不如趁早死了。
但她面上在稍稍失落后,仍维持着单纯的善意和期盼,乐观道:“可我觉得你本性不是这样的。哪怕你真是这样的人,如果有人能真诚待你,你也一定会改变的。”
她脸上带着虚伪至极又盲目愚蠢的笑。
万俟空蹙了蹙眉,有点恶心。
他索性不再看她,继续问道:“我不是还要拿你作药引?”
在提到她自身的问题,远没有提到其他人诸如喻行舟的问题时,让她反应大。
她可以说是半点没思考,不假思索地摆摆手:“没事,用吧。”
“能够救你,我也是很高兴的。”
“听微胥说,需要用我的一部分血肉是吧?”
她瞧着很认真:“那就用吧。你要用多少,我就给多少。”
顿了一下,她又道:“只要不伤及我的性命就行。”
她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种舍我其谁,割肉喂鹰的慈悲和圣洁。
哪怕他万俟空是个恶鬼,她都能满心宽容地接受下来。
多感人啊。
他半探究半奇异地问下去:“那我如果就是要你的命呢?”
少女迟疑了半刻,思考了良久,下定决心道:“如果你一定要我的性命才能治好病的话,那我也可以给你。只要你之后改改嗜杀的性子,多善待别人就好了。”
她温和地笑了笑,好像这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
恶心的感觉又来了。万俟空以拳抵唇,有点想吐。
只有一眼瞥见她眼底的虚假,回想起她在他昏迷时掐紧他的脖颈,他才稍微好受些。
不然他真的会忍不住把这种天真烂漫的蠢货化为一捧流沙。
只有什么都没经历过,才会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纯和善良。这种幸福的人根本不懂别人的痛苦,她只是站在高位挤了几滴眼泪,奉献出行动也不过是自我感动和满足。她低估了一切,又看高了自己,以为一味的付出就能换来好报。但她也没看看她喂养的、给予关怀的是个什么样的恶鬼。
到最后只会害人害己。
如果是年幼时的万俟空或许还会受些触动,但现在的他只会觉得这种人,除了愚蠢以外,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