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第164章
那幅场景倒映着窗外越来越刺眼的雪光,在我的眼前骤然破裂成无数利刃刺向大脑,脑海里的声音叫嚣着让我阻止他,快阻止他!有些秘密是伴随着腐朽和诅咒而生的,也只能永远沉睡在棺椁之中。但喉咙里的肌肉剧烈地收缩着,难受得让我想要呕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的脖子上仿佛压着沉重的铁块,四肢像被施了石化咒一样无法移动。我听到里德尔在我的耳边娓娓低语:这一切都会发生的,一年前你就知道了不是吗?那就放手吧放手吧,因为挣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为了明知结果的事情不甘反抗,是全世界最愚蠢的行为。
我惊恐地转过头,凶狠地朝着里德尔看去。
他仍旧带着迷人的笑意等待着托纳提接过魔盒。英俊的面容被雪光剪出华丽的侧影,像是身披圣光的天使,又仿佛引诱夏娃吞下禁|果的毒蛇。但那双微微勾起的嘴唇并没有动。我手腕上的魔纹也始终安静地沉睡着,没有丝毫被唤醒过的痕迹。
我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实,剧烈地喘息着,僵硬地伸手捂住耳朵想要赶走脑海里尖声嘲讽的卑劣声音。但它们却桀桀怪笑着更加肆无忌惮了。它们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在嘲笑我终于不再能自欺欺人的虚张声势的伪善。
我是不一样的。
我是个魔鬼,一个被全世界视作不详、弃之如敝履、恨之入骨血的魔鬼。我会杀人、会折磨人、会和里德尔这样残忍狡诈、活在阴影里,为人世所不容的黑魔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但我怎么会有朋友呢?
即使我为他们承受钻心剜骨的疼痛,恳求一个自以为光明无忧的未来,他们的未来也从不是和我分享的。那些愚昧生物有着与生俱来的更为深刻的羁绊。
他们是我生命中注定短暂的过客,是和我无关的有着父母亲人的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们只能看见我的胃里消化了多少纯洁无辜的同类,只会拍着手掌感恩上帝荒谬的正义,至多慷慨地悲叹我生命中一次又一次错误的选择,流下几滴高高在上、欢庆失败者之落败、追悼胜利者之殊荣的眼泪。
他们怎么会看到我付出了什么,在意我有着怎样的命运呢?
我的自作多情注定不会拥有任何收获。我也不需要这些短暂弱小的生物的回报。更何况,我和托纳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他活着了不是吗?
我用力咬紧牙齿,控制着将全身的力气松开手臂,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些。
耳边仿佛要点燃我每一缕思维的絮语仍然没有消失。被风雪浸染了寒意的空气从指缝中漏了进来,将黏腻不安的汗水轻轻抹去了。我看见托纳提已经打开了盒子,赞叹地看着那只躺在深绿色天鹅绒里,闪烁着梦幻光泽的金杯。
“这是”托纳提不敢置信地将盒子凑近了一些,难以置信地不敢伸手拿出来,“伯勒罗丰忒斯赠送给俄伊纽斯的金杯?在基迈拉吐出的火焰中制成啧啧啧为了纪念他杀掉基迈拉的功绩”
里德尔意味深长地看着,没有回答他。妖精像是并不需要答案一样,迫不及待地转动盒子,让窗外的光线完美地勾勒出那只奇形怪状的动物图案。
金杯上倒映着雪原银白的流光,那只丑陋抽象的獾一时间看起来栩栩如生。托纳提瞪大了灯泡似的的眼睛,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着,“哈奇帕奇的祖先,传说中创始人赫尔加·哈奇帕奇的遗物但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金杯那段更加古老辉煌的历史啦,啧啧啧”
托纳提近乎贪婪地观察着金杯上每一丝古朴典雅的纹饰。随着越发细致入微的检查,惊叹不已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古怪的神色。那荒谬不协调的模样迅速在妖精丑陋的皮肤上蔓延开来,“这是”
他说着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副雪白的丝绸手套,带好后小心翼翼地将金杯拿了出来,但刚刚触及到细长的杯脚,便打了个寒战,脸色瞬间苍白得像是阴尸。
金杯失去了外力支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璀璨漂亮的弧线,“咚”的一声落到了地上。伴随着清脆悠扬的撞击声,缓缓滚到了我脚边,在我的鞋尖轻碰了一下。
细微的力道像是强大的咒语,终于让我耳边喧嚣的声音消失了。整个房间立刻陷入了沉寂之中,只有窗外松枝上雪花滚落的声音,和不远处托纳提惊恐急促的喘息清晰地回荡在空气里。
他已经明白了。我垂下头看着金杯在我的黑色袍脚上投影出来的獾,回味着托纳提刚刚说的话。原来那是一只基迈拉。
他说过自己即使隔着盒子都能感知魔法器件,那是妖精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他并没有半点夸大其词。但那现在却是他夺取他生存权利的诅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宁愿自己没有这样卓越的天赋。
里德尔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托纳提的反应,眼中的笑意更加深邃冰冷。他缓缓移开目光,顺着金杯滚落的轨迹看向我的方向,“托纳提先生将我的金杯摔在地上了,也许你能帮我拿过来?”
里德尔的声音在安静得仿佛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房间里,像是紧紧裹缠着我的阴冷的地狱之风。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操控着身体弯下腰,一点点收紧每一寸指关节,将杯子捡了起来。
冰冷的杯身像是在我的手心缓缓膨胀着,直到精美的雕刻硌得我的皮肤生疼,才猛然惊觉,放松过于紧绷的力道。然后一步步走到里德尔的身边,将杯子重新放回锦盒里。
转过身的时候,我看见托纳提那双灯泡一样的眼睛带着深刻的恐惧和浓郁的哀求,一瞬不瞬紧盯着我。妖精近乎看不出形状的嘴唇上下颤抖着,随着主人情绪的变化发出牙齿战栗的“嘎哒”声。
我有些呆滞地对着那副油画一般情绪漫溢的脸细细观赏了一会儿。脑海之中无数念头个念头闪烁着,在那张脸熟悉的五官上流淌而过,随着它们的颤抖而轻轻颤抖着,而后又恢复到空无一物的苍白之中。
我见过无数濒临死亡的人,亲手杀掉过更多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命运哀叹的人。他们就像入睡一般合上眼睛,然后整张栩栩如生的脸逐渐呈现出毫无生气的冷硬青灰,渐渐变得宛如石块。
但自然的造物是永恒的,人类却会腐烂发臭——像任何一种被尸体的主人生前轻视过的,只知道进食和繁衍的动物一样,慢慢变成深褐色、肮脏的泥土。那些泥土在承载清风雨露和动物们奔腾不息的蹄爪之前,包裹着的曾经是不朽的灵魂。但它最终却只能向所有人类所鄙夷的自然规则臣服,躺在粪土之中,永远仰望无尽浩瀚的宇宙。
没有人知道那团生长着野草的污秽中曾有过怎样伟大高尚的智慧,更不会明白那样的智慧曾经如何沉思过宇宙运转的奥秘,又是如何距离万物的究极咫尺之遥。人类即便参透了从地底深处到土星之巅的一切,但面对死亡之结,却也只能留下一具迷茫困惑、等待着消亡的身体。
它们无可避免地沉浸在死的长夜中。曾和它形影不移的灵魂有着自己的归宿,但赋予智慧生命的身体却什么也不是。
所以注定会死的、会腐烂的生命什么也不是。
那么当明知无法避免的终结到来的时候,又为什么要恐惧呢?他们终于解脱了不是吗?
灵魂不再被肉|体束缚,须要禁锢在温饱之需的俗务中,所以也不会再有地位的高低贵贱。冥界是个有着平静的河流和无垠的水仙花田的地方,那里没有里德尔的威胁,没有和妻子不得已的分别,没有那么多的力所不能及和迫于命运的的无奈。所有的生物按照心之所愿自由地纵横在无尽的荒原之中。他的灵魂会彻底自由的不是吗?
我轻轻合上锦盒,盖住了里面璀璨又黑暗的魂器,避开托纳提的目光。
“如果你检查完了的话,”我听到自己机械一般干涩木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走吧。”
我没有去看托纳提的反应。我觉得自己是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的,就像我早就洞悉他的命运。
活在阳光下的生物都惧怕阴影,因为他们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与其沉浸在永不停歇的畏惧中,让无从找出根源的祸福牵引着,走向愚昧无知的创造。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坦然去了黑暗中的话,也许会发现自己喜欢那个地方的。毕竟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比里德尔身后的阴影更加黑暗痛苦,令人绝望的了。
我听到了托纳提站起身来时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妖精没有再说一句话。那种独属于托纳提的规律严谨到有些刻板的脚步声,沿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渐行渐远。
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随着慢慢远去的脚步声消失了,不再有脑海里令人抓狂的喧嚣,不再有填满思绪的意味难辨的惆怅,也不再有妖精尖锐难听的揄揶。我的身体空空荡荡,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偌大的空虚感让我咬紧牙齿想要尖叫出声。我忍不住隔着长袍的布料,悄悄攥紧了口袋里的古灵阁钥匙,想要从掌心的刺痛中找回一点将我带回地面的力量。
我应该追上去的,却忍不住一步步往后退去,直到那双被擦得闪闪发亮的皮鞋彻底脱离我的视线。
我的小腿抵在了一截冰冷锋利的髌骨上,心脏骤然收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身后的人轻盈迅捷地站了起来。窗外透入的光线立刻被遮挡了,灰蒙蒙的视野里只有刺骨的寒意从我的后背和胳膊上一点点攀升而上。
“奥尔菲顿,金杯”里德尔在我身后说道,冰冷的鼻息伴随着每一个轻柔的音节极有规律地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要躲开。里德尔不由分说地拉住我攥住的右手,一点一点掰开紧紧收起的手指,将硌出钥匙痕迹的掌心摆在窗外刺目的光线之下。
“我可以信任你的不是吗?”他说着苍白的手掌轻轻拂过,那些酸痛的伤痕立刻消失了。掌心就像是从没有被刺痛过一样,泛出皮肤晶莹柔软的光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弱蚊蝇地低声喃喃着,“你的秘密,我还能告诉谁呢”
没有了钥匙填满麻木的手心,我转而用力捏紧了里德尔冰冷的左手,就仿佛那样我的手心里就不会再只是流淌而过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