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奥尔菲顿番外

    我爱上了一个人类。

    但我没有告诉他我爱他。

    很久很久以前，在派蒙讲给我的那些故事里，“爱”是一句咒语。每当主人公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就会是一个全新故事的开始。但我是没有未来的。就像我的父亲亚蒙证明过的那样。我们不会老去，不会死亡。所以我们是没有未来的。

    我并不喜欢回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暗影之地的生活。不过话说回来，在我的全部记忆中，几乎没有什么是我愿意不断回味的。它们总是带给我万千苦涩。我不想用这些痛苦的回忆加重自己处境的艰辛，所以总是尽可能地避而不提，以至于必要之时竟然想不起来。

    我的一生就像是最完美的教训，充满了一些巨大的错误、一些闻所未闻的不幸以及和除了坚强以外能使逆境变得荣耀的全部道德的失之交臂了。

    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遇见了他。

    就像我的父亲在灯火辉煌的人类城堡里遇见了我的母亲一样，是情爱之秘的魔鬼与生俱来的诅咒。派蒙常常感叹地说，父亲在那个女人傲慢回首的时候遇到了真正的恶魔——他的无法逃脱的宿命。

    据说那个时候，我的父亲亚蒙穿着最华丽的长袍、戴着黄金雕花的面具，俘获了舞会上每一个女孩的芳心，但唯独那个全身裹在黑裙里的女人眨着一双冰冷淡漠的眼睛，没有一点旖旎的念头。他于是向女人伸手，邀舞了最后一支华尔兹。

    他们此后穿梭在每一位皇室贵族的宴会，在美酒佳肴、年轻俊美的肉｜体和华贵悠远的艺术品中度过了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那些时刻在我看来太可怕了，它映衬得余后的日子暗淡无光。

    “你看，真正的爱情是从不会降临到我们这种深受诅咒的生物身上的。”父亲在疯掉以后对我重复的最多的话便是这一句。

    于是，尽管并不想，我还是知道了隐藏在他们爱情之下冷硬无情的算计——你看，当一个人类会对恶名远扬的魔鬼，抛却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主动示好的时候，他们一定是想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

    母亲一开始就知道和自己共度欢愉的是个魔鬼，她觊觎的只是我们血脉之中古老强大的力量。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起，那使亚蒙青春永驻的充满欢乐和希望的温馨感觉便永远逝去了。从那时起，他这个本性多情的人便已经是半死不活的了。摆在父亲面前的只是一种索然生活的悲惨余生。即使有时还会有一个幸福的倩影时常闪现在他的欲｜念之中，那幸福已不再是他所期望的了。

    他是那么得愚蠢，又是那样得自信。他玩弄爱情的游戏。最终陷入这种矇昧的人类感情的，却是一个恶魔。

    但这不是我的故事，更不是我关心的故事。我不在乎我的父母之间有着如何悲伤遗憾的过往，我只知道我在母亲的心中是获得魔法却不幸失算的工具，我在父亲的心中则一文不名。

    亚蒙的全部都是母亲，也只有母亲。

    他想着曾经极其亲切、心却在逐渐远离的女人，悲伤地流泪哭泣，他的痛苦与日俱增。如果不见到她，他会仍然流连在华丽的舞会上，品尝最娇艳的少女的灵魂，他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孤独，也不会感到如此孤单。我从城堡的塔楼看见过他癫狂疯魔的模样，我知道他在计划着离开。但他的柔软不舍的流连却一次次阻断了这个正确的决定。

    最终首先提出离去的却是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女人。

    她的单纯、强烈、不参杂任何痛苦的情｜欲是对过往温柔的回报，是快乐中最热辣的一种肉｜欲，是交谈中的一种最温馨的亲昵，是使魔鬼也晕头转向、却随时可以被割舍的无情。离开，于她而言从不是个需要过多考虑的决定，那双美丽的嘴唇轻轻触碰便定下这个无足轻重、毫无异议的未来。

    但是魔鬼是没有未来的。

    即使备受无情生活的折磨感到难以忍受，我的父亲从出生以来唯一拥有过的仍然只有这个令他伤心的女人。他痛哭哀求自己最最亲爱的不要离开，一遍又一遍地哭求、悲叹，直到连魔鬼都感到厌烦，直到女人对他或许曾有的一点点温存难以忍受地消逝，最终变成愤怒的诅咒。

    “不要来找，否则我会恨你。”

    我觉得那大概就是这样一句话，但其实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它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感情，以至于关于暗影之地的印象都像是那个漆黑阴暗的地方一样混乱悲伤。我认为女人在离去的时候大概是回过头的，她的精致的眉头轻轻皱起，显示出微微哀伤的模样。那是幸福的人的毛病，是我和父亲不配拥有的毛病。

    我就这么变成了父亲的全世界，变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常常无缘无故得落泪，微风吹动和长袍落地的沙沙声都能让他吓一跳。在一次离开暗影之地之后，再次回来的亚蒙终于彻底疯掉了。但那却使他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宁静安适。魔鬼从不是生来就为在世间享福的，所以当心灵或□□不同时受折磨的时候，就必须让其中的一个摧毁才能获得另一个的良好状态。

    亚蒙病了，病得很严重。

    我后来知道他在梦神那里换得了一个永远不会清醒的梦境。那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他终于永远幸福了，用一件在暗影之地并不需要的东西，一双寂寥到毫无景致可以使之欣赏的眼睛。所以，他大概病得很知足。我也许不该离开他的。

    如果我不离开，那么所有的事情便会在说书人开口之前封印在无尽的黑暗里。我不会懂得令人失智的情爱它诱人的滋味，我不会知晓悲伤，我不会遇见他。那么我大概也不会在几乎是自轻自贱的自怨自艾里，拥有冲破云翳的热情。

    汤姆，里德尔，伏地魔，黑魔王，乃至于后来终于没有了称谓的那个人。我却从他的身上找到了使灵魂摆脱恐惧的所有准则，于是便安详地在这温存的源泉中汲取。我比对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生物都紧紧地依恋着他。我知道他也需要我，需要到有的时候我会笃定地告诉自己，我们已经揉和在了一起。

    那不像是情｜爱，而是满足。我渐渐习惯于不去想任何与我们无关的事情，把我的快乐以及我们全部的愿望绝对地局限于这种相互的、而且也许是人间唯一的占有之中。

    这不是我对梦神发誓过，没有丝毫存在于我的欲念之中的爱的占有。而是一种更加根本的占有，不是基于感官、性别、年纪、相貌，而是基于人之为人的，只有到死才会丧失的那所有一切。我从没有那样强烈地、充满幻想地去憧憬过原本畏惧的未来。想象着我们年年岁岁、日日月月、一生一世都在一种永不改变的宁静之中度过，便满足得快要哭泣。我并不奢求很多，我只是为自己和我爱着的永远为之祝福的人，祈求一种无辜平静的生活，没有邪恶、没有痛苦、没有生活所迫。但也许这种生活里也不会有我们。

    我是不幸、是悲伤，是被诅咒的、永远不会被铭记的阴影，却自欺欺人地从比我更加浓重的黑暗里、从他身后的阴影里看见了光明。

    但我本不应该拥有光明。魔鬼唯一应该幻想的未来只有死亡。我也确实幻想自己的死亡。

    人类面对这样的念头会惊慌。但他们死后最糟糕的事情便是被魔鬼取走灵魂或者进入暗影之地。我想那对于我而言反而一点也不糟糕，所以我并不悲伤，而是一种平静的忧郁，其中甚至包含着温馨。

    你看，我杀了我的父亲，我的可爱的、执着的的父亲，还有那么多熟悉的亲近的、让我的心头轻轻颤动的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见证过我的存在，那么也许我真的不存在于这里。

    我是清风、是雨滴、是阳光之下的阴影。所以，生命也许才是最孤独的诅咒。

    只是我的人生，我的回忆起来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人生。你们这些伟大的后人一定会觉得好笑的。我是那么愚蠢，简直就是个傻子。我付出了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得到。而我爱的那个人，那个我倾注了全部的人，我或许应该把它当作自己的生命雕刻在世间的印记。但是你看，连他自己都已经没有名字了。所以，他也许也不算是存在过。

    那么就请拥有着生命赐福的你们庆幸自己吧，但请不要嘲笑我的可怜，因为我向你发誓，我感到自己是很可悲的。因为尽管我知晓一切，我还是爱上了一个人类。

    啊，我的爱人，我也许永远也不会告诉他我爱他。这样我们的故事便永远不会有悲伤的结局。那么直到我闭上眼睛的一刻，它才会开始翻开陈旧枯黄的纸张，讲述那些我早已不在意的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