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137章

    周围的世界一瞬间都仿佛静止了下来。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着，额角迷惑意识的疼痛却慢慢消失了。他说他在那里，在梦境之外，那么这片璀璨的星空下、火红的罂粟花海，此刻的缠绵无尽的欢愉又算什么？他是将我从无尽灰暗里带离的初始，无论之后走向的终极是恩惠还是煎熬。但没有他，我的时间都不复存在了，那么虚幻而转瞬即逝的快乐又从何谈起？我的世界是一片精致的死海，一个冰冷的符号，但带给我喜怒哀乐、岁月流动的那个人却不在这里。

    “你要离开吗？”面前的里德尔轻柔地问道，“即使我有着和他完全一样的记忆，即使你明知道出去之后也什么都不会得到，你还要离开这里被他利用吗？”

    这实在是个愚蠢的说法，我也知道里德尔做过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拥有他的记忆，但我就不是里德尔。

    我嘲讽地抬高了音调，“留在这里不是被你利用吗，难道这两种利用有高下之分？”

    “我没有利用你”修普诺斯沉默了一瞬，“我知道那个人想要什么，那么接近夏凡徳雷又是要做什么。我在你们的身体里种下梦境只是为了防止他伤害到帕西提雅，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那个人类会比魔鬼还要强大，梦境并不能困住他。他也恰好并不在意我的死活，害你失去了把柄？”我突然笑出了声，觉得自己简直愚蠢至极，“这也许就是你为什么不是他……即使有着同样的过去了解他的全部记忆，你也不会和他做出相同的选择。就像你知道，费里伯特·夏凡徳雷即使有着帕西提雅的灵魂，他也不是帕西提雅——你不该把他当作另一个人，那对他和帕西提雅都不公平。”

    “我没有离开伊维芙后，这个世界太陌生了，我只是想追寻一点熟悉的东西，哪怕带有一点点过去的痕迹也好那和爱情没有关系”修普诺斯抿紧了嘴唇似乎并不打算过多地谈论这个话题。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认真盯着我的眼睛叹了一口气，“我把你留在这里是因为亚蒙。两百年前他找到我，将自己的恶魔之眼作为报酬换了一个永恒的梦境，所以我才能打破伊维芙的禁锢你知道外面等着你的是什么不是吗？”

    我眨眨眼，修普诺斯注视着我的视线清澈温和，却像是利刃一般让我的眼眶疼痛起来。夜晚的庄园也许有些太安静了，静谧让人无可抑制地陷入回忆，心情苍凉起来。我忍不住转过头别开视线。

    我从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仔细想想又合情合理不出所料。我是说，那听起来完全像是亚蒙这个蠢货鬼哭狼嚎之余会做的事情。魔鬼这样身体强大又理智至极的生物怎么可能轻易哭瞎眼睛或是疯掉。失去视力是所谓的“必须停止看世界，才能看到神”的超然，那种纵观内心无穷景象、肆意沉浸在梦境之中的浪漫可不是现实又利己的魔鬼能得到的祝福。亚蒙也许并不需要我的挖苦或是同情，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生活得远比我幸福。

    漫天的星光在我的眼前模糊了一瞬，又开始明亮欢快地闪烁起来。不管是在梦境还是现实，永恒的成为了象征的东西都那么高高在上，冰冷得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人类都知道自己会死的，但他们就从没有担心过这件事情。我们从来不是为了一个既定的结果而活的。”

    修普诺斯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从窗台上走了下来。随着他轻盈的迈步，原本亚麻色的头发变成窗外河流般半长的银白，黑色长袍下缓缓伸出一双雪白华丽的羽翼，轻轻扇扇动着落在了虚空之中。

    修普诺斯轻盈转身，露出清澈美丽的琥珀色眼睛和眼角天真魅惑的泪痣。

    “我从没有将任何人困在梦境中过，因为弥诺陶斯的迷宫一旦进入就再也没有人能出去了我们都会迷失，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拥有走出去欲望的愿景。如果不是追求一个既定的结果，那么在虚拟的欢愉中度过一生，眼下怡然、沉沉大梦又有什么不好？现实转瞬即逝，怀明日之忧不过是谋虚逐妄”修普诺斯说着将手伸向我的发顶。

    我用力打开那只手，感受着左腕上的温热，脑海里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因为你从来不知道我的欲望是什么。你窥探过我的梦境，所以认为我的欲望是占有他。”

    眼前洁白温柔令人沉溺的神祇、窗外华丽梦幻的星夜，这一切和手腕上猩红危险的光芒相比瞬间黯淡又俗气起来。我的胸腔燃起一股温暖激烈的火苗一路蔓延而上，连脸颊眼角都兴奋地灼热起来。从前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孤身一人，不想悄无声息地诞生了无痕迹地死去，但我想我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他是温暖的春日懒洋洋飘散在天上的浮云，我只需要躺在草地上，看着浮云飞来挡住刺目的阳光便会开心地露出笑容，无知无觉地耗尽一整天的时光；等到浮云远去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便悲伤而不舍地闭上眼睛，在梦里期待明天的日出。第二天见到那朵如约而至的浮云便又会忘记前一夜的烦恼，期待后天的重逢。

    “我从来不是想要得到他。就像是清澈的溪流、美丽的雪夜，是我生命存在的价值，是和闭上眼睛后安宁但是虚幻的沉睡相对的美好，是只要看着他就能拥有的快乐。我只想待在他身边，”我摇了摇头将脑海里奇奇怪怪的感情全部驱散出去，唇角不能自已地扬起，“禁锢和誓言是没有意义的，那是对幸福庄严的赎罪、神圣的补偿，那不是我想要的。这个世界上从过去到现在乃至于无法预知的未来都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所有的事情也不会只围绕我们两个人。但他在那里，他的存在便是我的欲望——我的希望不在这儿。”

    修普诺斯看着我的眼神渐渐带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同情和悲哀，那让我不舒服极了。

    “你可以试试，但我希望你不要成功”

    他说完后便消失在了空气里。整座庄园里梦境营造的生机勃勃的假象也像是被带走了魔法，顿时死寂一片。没有一丝风声鸟鸣，甚至连窗外的遗忘之河都停止了流淌。

    我站在空旷的房间里，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伯耳塞福涅花园前的那一片虚无——最令我恐惧的死亡一般被完全遗忘的虚无。但那个时候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伏地魔？”我在有些不安地问道，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膜里都似乎变成了令我风声鹤唳的窃窃私语。片刻之后，脑海里传来冷冰冰的一声短促的“嗯”。

    原本身处陌生环境中的惊慌顿时就消散无踪。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渐渐笑出了声然后抑制不住地笑弯了腰，等到终于止住莫名其妙的笑意，才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步。

    一瞬间，整座华丽的庄园像是被高温瞬间融化的冰块一般从空中流淌而下。我短促地惊呼一声，失去支撑不受控制地向地面摔去，但并没有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当融化的色彩汇聚而成的河流流逝干净的时候，面前出现了无数矗立在虚空中的黑色门扉。还没等我来得及思考目前的状况，距离最近的一扇门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开，刺目的光线顿时让我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视觉终于恢复，我正站在罗马一条昏暗阴沉的小巷中。身体像是遍布着无数伤痕一般，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失去了站立的力气重重倒在地上。我恍惚中记起这条似曾相识的小巷和浓郁压抑的黑夜，但脑海里的灵光流星一般滑过，等到下一次眨眼的时候，刚刚还在耳边回响的对话以及梦神洁白美丽的羽翼便随着急促的呼吸溜走了，巨大的恐慌瞬间占据了我的思维。我想起自己是在逃亡。而不久前才给了我一个死咒的人，他的脚步声正冰冷从容地一点点靠近。我绝望无措地爬向前方，不受控制地拍打着墙面，而眼前粗粝的砖墙像是蜡像一般，在我的手掌之下渐渐融化成一条花香弥漫的林荫小道。

    我立刻惊恐的往前爬了一步，为了近在眼前的自由兴奋起来。手腕上七芒星立刻光芒大盛，让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灼烧一般的痛楚沿着手腕一路焚向我的脑海。鲜红无垠的罂粟花海、沉默银白的溪流和挣脱梦境的欲望像是无数锋利的银针从每一根发丝的位置刺入大脑。

    “伏地魔？”我痛苦地低吼一声，紧紧抓住手腕，逐渐记起自己是在梦中。

    “我在。”脑海里的声音平静冰冷，像是清凉的泉水缓缓荡漾着将灼烧般的痛苦一点点冲刷干净。我撑起身体，转头面对着身后神色狰狞宛如野兽的人低低笑了起来。

    “他在！”我冲那个居高临下恐怖得噩梦一般的人高声说道，一边嫌弃着自己愚蠢又疯狂的行为，一边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你听到了吗？他在！”

    面前和记忆中的里德尔长得完全一样的人同情地皱起了眉头，又迅速伪装出危险嘲讽的模样，缓缓逼近了一步。

    “他在那么你怎么可能困得住我！”

    他在这里，那么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不值得付出任何憧憬的被冻结在过去的记忆。记忆之外的痛苦才是浴火重生的未来。

    我盯着手腕上的七芒星散发的红色光芒，忍住全身上下的疼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小径相反的方向迈出一步，阴暗的小巷和裹在黑袍里步步紧逼的人顿时又像是冰块一般化作澎湃的流水四散开来。

    一切重新安静之后，我再一次出现在那个矗立着无数门扉的虚空之中，被刺目的强光笼罩。等到白光散去，我已经坐在了格利莫广场十二号的沙发上，眼前是一双带着笑意的棕色眼睛……

    迷宫就这样一遍遍汇聚成封存在记忆里的痛苦不甘的场景重演我曾经的梦魇，似乎无穷无尽。虚空中一闪而过的白光仿佛变成了劈在我脖子上的钝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着这么多的欲念，也不知道我的短暂的人生在修普诺斯看来竟然有着这么多的不完美和改写结局的选择。

    据说不同的人在迷宫里会看到不同的景象：有人会看到巨大的建筑群。宫殿重重叠叠、走廊楼梯错综复杂，但每一条都通往耗干希望的死路。有人会出现官能的紊乱从此疯疯癫癫迷失在心灵深处的迷宫。但我可没想到过自己的迷宫会是对不够圆满的执念，这可真是既愚蠢又折磨人的状况。因为即使我知道那是不应该选择的错误答案，也总会在重复曾经的抉择之后，克制不住地回忆起曾经绝望之后极度渴求的救赎。

    修普诺斯就这样将我摆在曾经痛彻心扉的无奈之中，残忍地让我重温尘封的绝望，然后给我编织梦境重写未来的选择。清醒地知道自己拥有重新选择的希望，是远比面对无法改变的过去、满怀不甘的遗憾更加残忍的事情。

    而我吸入的罂粟花的香味则在渐渐弱化我的记忆和观察力，所有的不合理和清清楚楚知道没有第二种选择的事实，随着场景的一个个切换以及时间的推移，都变得模糊不清冲动绝望起来。

    陪伴着我的似乎只剩下了左腕上鲜红的光芒和难以忽视的温度，还有脑海深处短促冰冷的回应。于是，我知道梦中没有脑海里那个和我携手共进的人，那里没有我的快乐，没有我劈荆斩棘的信念和勇气。纵然绝望悲怆，但我正走在迷失之后返程的道路上，我的一遍遍永无尽头的痛苦是有目标和终结的。

    我想起传说中英雄忒修斯走过迷宫的场景。他用一根红线一端捏在爱人阿里阿德涅手中，一端系在腕上，将自己与过去连接，最终在探索之后回归过去、回归自身。但连接我的却是虚无缥缈的未来、满腔冲动的莽撞。我觉得那可真是愚蠢疯狂不应该极了。但不老不死的生物从不缺少关于过去的回忆，却并不是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有机会获得对未来的渴望。即使那个未来里没有希望，这种渴望也已经战胜了罂粟带来的遗忘和我强烈到痛苦难捱的对于虚幻转机的期翼。

    哪怕重新经历所有残缺，但我会回到他的身边。那是鲜血染就的光明、是充斥着生老病死的绝望、是坠入平庸的深渊，但那里我不会是一个从出生到死亡都孤独地像尘埃一般被世界遗忘的人。他是我光明里的黑夜、如影随形的诅咒、无法逃脱的梦魇，是我唯一的罪恶和生命的见证。他存在，我便存在——不是一个被人畏惧的符号，一个书写在尘封古籍里的元素，一个寄托信仰的象征。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拥有名字和容貌，在罪恶不幸中和千千万万朝生暮死的人类一样，追求幸福和美好的生活过的人。

    等到我在一遍遍侵蚀理智的悲伤里逐渐麻木地失去流泪的欲望的时候，虚空之中终于只剩下最后一道门。我在门扉开启的强光中恐惧又兴奋地闭上眼睛，但这一次虚幻无尽的黑暗并没有消失，四周缓缓升腾起一整片浓郁的雾气。雾气又像是一面面重复拼接的镜子，朦朦胧胧之中四面八方都倒映着我手腕上鲜红的七芒星光芒，始终指引着我的温度也渐渐消散在了永夜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有通过迷宫，终于迷失在了欲望之中。而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修普诺斯编织的梦境了，这里只剩下了令我恐惧的死亡一般无穷无尽的黑暗和虚无的嘲讽我傲慢的希望。

    “伏地魔？”我小声问道，静静等待着。但四周没有一丝一毫时间的流动，脑海里也只有我自己惊惶恐惧的思绪，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中叫嚣着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

    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渐渐杂乱起来，却一点都不愿意承认有可能再也走不出去的事实。等到我终于绝望地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膝盖躲避这个可怕的假设的时候，脑海里响起冰冷又熟悉的声音。

    “闭上眼睛。”那个声音简单地命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