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119章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缩在窗户上晒着太阳睡了一会儿,直到从渐渐昏暗的光线里睁开眼一整天都只过了不到一半。
时间开始变得悠长到令人发指,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待在桥洞下的日子。每天百无聊赖地看着太阳从臭烘烘的泰晤士河升起再跨过裸|露出砖石长满苔藓的桥洞缓缓从另一端落下,然后城市开始闪烁出万家灯火。
我曾经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遥远的彼岸看着那些灯光,猜测房间里的人们或是热闹温馨或是悲伤不幸的生活——那些与我无关的我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独属于人类的悲欢喜乐。它们现在由一个闯入我生活的少年带给了我。他甚至带给了我人类所有感情里最玄妙莫测的爱情,让我开始憧憬幸福。但他其实从未融入过那些我幻想中的镜花水月。事实上他曾经警告过我最明智的选择是什么,但我总是想要的太多了。然而我的一厢情愿的心情,严格来讲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那些让我绝望的痛苦和孤独的来源于这份感情的愚蠢心思,都只是我的一个人的情绪泛滥而已。
这个念头让我无端悲伤。好像一切自以为是的努力都瞬间失去了意义。
我想也许那份无望的爱情才是我真正想要逃离的东西。我其实从没有想过离开他。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无法离开他了。即使他带给我的是痛苦那也是真实的我曾经向往过的感情的一种。就像是长在脚底的伤疤,不仅没有痊愈还愈蚀愈深,直透筋骨。但这伤口却变得比血肉还要亲近,正是它带给我的痛楚提醒着我自己还活着还在向前。
它是是跗骨之蛆,是活生生的情感,是漆黑的夜里深情的低语。那也许才是真正的意义——如果一定要用人类的法则衡量我短暂的生命的话。
临近下午的时候,天空开始聚集起厚厚的乌云。风像是暴怒的幽魂,呜咽着呼啸而过,将阳光和难得的一点点温度都暴躁地抹去。整个房间又开始变得黑暗冰冷起来。
我闻到了独属于莱斯特兰奇的那种雍容和煦的味道。他似乎在二楼的书房里停留了一会儿。这种骤然闯入的气味,给冰冷空旷的威特罗尔山庄带来了一点独属于人世的气息。让我寂静的时光都似乎流逝得快了一些。但他很快就离开了,空气又开始变得冰冷熟识得令人无措。
随着夜幕的降临,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逐渐似真似幻地萦绕在我身边。那被深深掩藏的伤口又开始疼痛起来,渐渐连呼吸都变得有如针刺。熟悉无比的房间仿佛充斥着无形的鬼魅一般令人恐惧。我慌乱地扫视了一眼黑沉沉的空间,飞快从柜子里拖出一个没有用过的枕头,逃一般地离开了这个似乎要吞噬我生命的地方。
我开始辗转在山庄的每一个空房间里。但却很难在黑夜里觅得哪怕一刻安静的睡眠。
鼻尖的腥臭味,身上似有若无的粘稠的触感总是在让我感觉莫名的恐慌。就仿佛置身炼狱的弱小魂灵。周围的每一寸空气、每一缕光线,都显得那么陌生又危险。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不知名的窃窃私语,身处的空间似乎在一瞬间被放大到令人心慌。我就在这样辽远的呼唤里一直坠落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正午被阳光或是细雨覆盖的窗台成为了我最后的栖息地。只有在刺目的光线穿透眼皮覆盖身体的时候,我似乎才能感受到片刻的安宁。
那个时候的梦境里没有血腥味没有令人发寒的触感。我能闻道新烤出来的面包甜甜的麦香,还有干燥的空气里木柴燃烧的烟味。
我很喜欢那种混合着焚烧的热辣和木头的沉静的味道。它让我想起温暖明亮的火炉,想起炉子上上嘟嘟冒泡的洋葱汤,还有围着炉子正在添入木柴被熏得一脸焦黑的男人,端着洋葱汤嫌弃地胡乱指挥着的女人,还有吃着饼干被烟味呛到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
他们也许有一个并不宽敞的木屋、一只老旧的沙发,还有挂在掉漆的窗棂上,在风雨里摇摇晃晃的俗气的蕾丝窗帘。男人始终没有解决烟囱的问题,于是一家人就这样聚集在冒烟的壁炉前,吵吵嚷嚷地吃完一餐饭。女人一边嫌弃着男人的无能,一边给他的碗里盛入满满的热汤。然后开始说起邻居家妇人新买的衣裙,絮絮叨叨地给孩子一大堆重复啰嗦的叮嘱,和一个习以为常的晚安吻。然后木屋在宁静的夜晚陷入梦境的世界。
在那个虚幻的世界,他们也许会拥有魔法,会成为击败魔王的英雄,抑或是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他们会建立普通人一生也无法想象的功业,会让每一位后来者都歌颂他们的伟大,或是将全世界都睥睨地踩在脚下——也许还有一段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只能从文字里想象的刻骨铭心的悲壮爱情。
那个梦境总在我陷入沉睡的时候接着前一天的枯燥无味地延续下去。然后在阳光消逝,我被黑暗惊醒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从脑海里偷偷溜走。无论怎么回忆,都不能记住那些平凡到不起眼的场景里,愈加微不足道的细节。于是整个梦境都变得乏善可陈得愚蠢。
我知道里德尔一直都在威特罗尔山庄,也时常能感受到莱斯特兰奇的气息。但他自从那天早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变成了一片被放逐的空气,或是他手中自由散漫的风筝。就像我想要的那样避开了他的全部踪影,但始终逃不开他头顶下的这片天空。
他已经告诉了我逃避是没有用的。就像是从小到大无数次的那样,看破了我的全部举动,然后站在远处伸出手安静地等着我自己回到他亲手构建的囚笼。他是那么优秀的猎手,耐心强大从不曾空手而归。
今年英国的夏天格外的寒冷,有光线覆盖的时间在连绵的雨水里越来越短暂。我于是也开始越来越缺乏睡眠。
我逐渐会昏昏沉沉地倒在山庄任何一个从前不曾踏足过的房间里,然后在陌生的黑暗中被最细微的动静惊醒。现实和梦境似乎逐渐融为了一体,周围的色彩和声音与我之间仿佛隔着虚幻的玻璃,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朦朦胧胧。
那让我莫名惊恐。
那种被封锁感官隔绝在外的体验像极了我想象中魔鬼的死亡——被整个世界遗忘不会有人听到我的声音,不会有人看见我的身影,更不会有人知道我的想法。
我惊恐地想要尖叫。但混沌的大脑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甚至根本分不清现在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在那样难以言喻的恐惧之中,我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是那么渴望这个世界,渴望人类彼此温暖的生活,渴望那些刺痛的疯狂的着魔一般鲜活的感觉。但包裹在我人类心脏之外的是无尽的魔鬼的诅咒,无论是悲伤还是欢乐,揉杂在无尽的永恒和极致的理性之下,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像是跨越时间的尘埃,飘浮在空中不上不下,存在却又不存在。
每每想起自己原本是多么虚无的存在,都会让我难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设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带上那个冠冕会是怎样的情形——我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地呆在他身边,因为一点点靠近或者一个偷偷的吻就欢欣不已——但那其实是个愚蠢的想法。
我总觉得是过去的一个个选择使得我成为了我自己。因此从不曾后悔过从前的任何一个决定。更何况所有的感情都是燎原的烈火。一旦开始,不论最后变得冰冷,还是炽热地摧毁一切,都是不可能被掩藏的。我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想法,然后无可救药地陷入现在的状况。就像我知道自己切不断那道束缚我的绳索,如果不想在虚空之中浑浑噩噩自我折磨,就只能顺着那条沾满血液的链条回到掌控绳索的人身边。
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好像只剩下了里德尔一个人。那种联系像是一根冰冷的牢牢捆绑在我的咽喉之上的铁链。触手可及只有寒冷和虚无,就连倾诉都喑哑着发不出声音。但却将我牢牢束缚在这里,能让我看到鲜活的世界里可能存在的希望。
那是我既向往又逃避的现实。却明晰地给了我一个存在的理由。他让梦中的鸟鸣变得真实,让痛苦变得有因可循,让我的名字不再是一串没有意义的字母组合。
我再一次疲惫地睁开眼。头顶是镶嵌着石膏雕花的天花板,周围是一排排浸泡在液体里的草药和整齐摆放的大小不一的坩埚。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自己究竟是在梦中醒来,还是真的睁开了眼睛。然后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和一只瓶子里的蟾蜍眼睛茫然地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撑着软绵绵的地板坐起来。离开了这个不知到在哪里的房间。凭借着本能朝前走着,直到漆黑的走廊开始变得有些熟悉起来。
我一边踩在颠倒旋转的走廊上,一边嘲笑着自己毫无意义的负隅顽抗。离开了我的里德尔,仍然是那个冰冷危险又强大的巫师,有着无数的追随者可以将整个魔法界玩弄于股掌。但离开了他的我什么都不是。我没有朋没有亲人甚至没有仇人。我是这个世界最多余的部分。
我渴望地旁观着一切庸俗老套悲伤欢喜的故事,但没有了他却悲哀得连融入都没有资格。
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没有对等过。
我在漆黑幽暗的走廊里转了一会儿,找到里德尔的房间。径直推开门趁着他不注意飞快钻进了那张墨绿色的大床上,抱紧了他。
直到躺在柔软的床上,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现在是在梦里来到了他的身边,还是真的终于放弃了无谓的逃避。
“我说了要缠着你的。”
怀里冰冷的身体轻轻动了动。我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但身上只是多了一角柔软温暖的鹅毛被子。
我的头顶传来浅浅的笑声。我于是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隔绝了那些令我感到屈辱和酸楚的情绪,报复一般将手慢慢往下滑去。
但很快一只冰冷的手掌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紧接着便是令人怀念的钻心剜骨的疼痛。然而那于我而言实在是不算什么了。
我终于确定了自己现在不是在做梦,于是更加得意地吻了吻他的脖颈。
里德尔平静地瞥了我一眼,挥了挥手将一个冰冷的吊坠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疑惑地挣开他,扯出来看了看。是一只装满冰龙血液的水晶瓶。瓶子上华丽的蛇形装饰已经被魔法移除了,瓶身上却流动着强大的魔法痕迹。我大概能辨认出永久粘连咒和经过改造的极其复杂的防摔咒。
“既然你只打算拿来做装饰,那么也许不需要打开。”
我抬头盯着那双猩红的眼睛,又迅速垂下眼皮,愣愣地盯着那瓶原本被和麻瓜书籍一起藏在床垫下面的龙血,悄悄掩藏了一切复杂的情绪。
没有了那些装饰,重新被灌满的瓶子像是一枚古奥的红宝石折射出炫目的光泽。即使已经被我攥了很久依然触手生寒——那种久违的能穿透梦境,提醒我身处现实的寒冷。
我吸了吸鼻子,转过身背对着他。不打算理会那个我已经熟稔于心的嘲讽。
“你”
我停顿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问些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答案的呢。
不服管教的猫儿在外面的世界游荡够了回来找他了,于是他给了猫一只铃铛奖励,终于宣示它家猫的地位。里德尔总是把握着每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用鞭子或是糖果驯化着魔鬼与生俱来的野性。全世界都不会有谁比他做得更好了。
我将吊坠放回了领口里,冰冷的瓶身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如果一开始我遇见的不是你多好”
“除了我还有谁会接纳一个’杀人犯’,一个吸食灵魂为生的魔鬼。”里德尔的声音冰冷高亢还有着令我熟悉的睥睨。
我转过身抱着他在他的脖子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但却无法反驳。
“所以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我埋在他的颈窝呼吸着那些冰冷刺骨的空气努力掩饰着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难过。
里德尔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发顶,“狂妄自大,贪婪伪善人类作为群体要比个体更加愚不可及所以,我亲爱的奥尔菲顿,你只有我了。”
他将我很多年前傲慢的威胁,从容优雅地还给了我。
“但你就只会利用我”我将自己的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发出的声音闷闷的难以分辨。
里德尔轻轻笑了起来,“那么你愿意被利用吗?”
我猛得勒紧了他的腰腹。冰冷的体温沿着皮肤一点点渗透进来,沿着血管和胸口发寒的水晶瓶一起缓缓渗进四肢百骸。
我该指责他对于魔鬼至高无上的尊严的羞辱的。但“尊严”这个词被一个不够强大的个体说出来的一瞬就注定成为了自取其辱的遮|羞布。
这个世界上的生物又有谁不是在相互利用——妻子与丈夫之间,父母与儿女之间,同事之间,朋友之间……最强大的羁绊从不是虚无缥缈、冠冕堂皇的用来掩饰龌龊,暗地里却尔虞我诈的承诺。而是被利益捆绑的,将一切卑劣阴谋摆放在桌面上,让人难以拒绝的利用——那是真正强大的纽带,可以彼此信任的关系。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困顿地闭上了眼睛。
里德尔将我的长发撩到脑后,轻笑着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抱进怀里。即使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但那也是个令人瑟缩的怀抱。冰冷黑暗阻挡了一切光明。
然而我已经不需要光明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只有在阳光下才会熠熠生辉的珍藏,或是需要烛火照亮的道路了。
我的世界那么寒冷空洞。也许只有在黑暗里才不会显得寂寥。更何况那里还有这个让我的喜怒哀乐有处可依的人。
我再也不会一个人带着满身的伤疤在这个缺乏善意的世界里茫然地奔逃了。我甚至有些幽默得想到,世界上任何一对恋人或者夫妻都不可能拥有我们之间这样深刻的羁绊。
我被全世界弃若敝履的时候只有他张开手臂接纳了我。而他怀疑防备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能信任的也只有我。所以利用便利用吧。很多问题既不能问出口,本也就没有答案。因为即使没有尽头没有目标,我仍然会义无反顾。
只有愚蠢的人类才会为了一个结果放弃整个过程。事实上,结果对于魔鬼而言,本来就是在无限遥远的未来失却了意义的东西。
“古灵阁的事情一周之后也许会结束,而后我们会去爱尔兰”
积攒许久的睡意让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里德尔的声音也变得飘渺起来。
他说过要去魁地奇世界杯,但我以为他会交给莱斯特兰奇或者随便什么人,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打算自己去。
“嗯”我努力回应了一声,但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
那种熟悉的冰冷气味驱散了萦绕不散的血腥味。我已经很久没有安心地放任自己沉浸在梦境里了。也许,真的只有坠入深渊才是绝对的安全。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