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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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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人凶手。

    在程让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几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或当面,或者小心翼翼地在背后这么形容他:

    “杀人凶手!”

    “你看,就是那个人,在他妈妈生日当天杀了他妈妈。”

    “真是畜生啊,居然还让他爸爸为他顶罪,居然真的判了无罪。”

    “是啊,和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生活在一个城市,晚上做梦都要吓醒。”

    诸如此类的话程让听到过很多很多,比这更难听的也还有很多很多。若是从前的程让,他能据理力争到让那些人闭嘴,就算讲不过,也能打到他们闭嘴。

    可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他,所以程让连解释都不会了,因为他很清楚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不可能去跟每一个人解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是鄙夷的,厌恶的和害怕的。

    其实不怪这些人,因为就连最亲近的人都尚且如此,又怎么去让别人相信?

    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也有所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杀了贺青。

    在自己不知道,没有记忆的时间里。

    如若不然,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程让曾经也是被千宠万爱长大的小孩儿。

    母亲贺青是附属医院院长贺明良的女儿,父亲程林遇是北城人尽皆知的‘程一刀’外科主任,外婆是北城大学的教授,舅舅们也各有所成,程让是贺家小辈中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被宠爱长大的。

    他的恣意和张扬也多半是来自家庭给予他的底气。

    但这一切都戛然而止在了程让升入中学的那一年。

    外婆被查出癌症,当全家人都还在愁眉不展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贺青究竟是什么原因,像是突然之间绷断了最后一根弦,精神失常起来,可以坐在那里看一整天的窗外一句话也不说,会没由来的哭,又会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即便程让不觉得她做错了任何一件事。

    程林遇说她是病了,精神类疾病,无法痊愈。

    那段时间整个贺家都是阴云密布的,但好在贺青的失常并没有影响程林遇爱她,程让见过程林遇给她洗头洗脚,看到过程林遇给贺青喂饭,像对待一个小朋友般的跪坐在她面前哄着她穿袜子。

    好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除了贺青不能见程让。

    是的,她即便失常,大多数时候也是沉默发呆,不会有什么攻击性的行为,只有程让。

    她在见到程让的时候会疯狂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像是程让会伤害她一样的拼命驱赶,动静大的整栋楼都能惊动。

    程让也曾试图让贺青清醒,告诉她自己是程让,是她的儿子,可她听不进去,每一次都是以大吵大闹终结,迫于无奈程让只能开始住校,程林遇要把更多的时间放在贺青身上,对程让的关爱也自然少了,而贺家在这个时候也没能帮上忙的。

    恰逢青春期,程让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问题少年’。

    打架斗殴,旷课逃学,他都做过,老师不止一次地叫来程林遇谈话,或许是因为觉得对程让有所亏欠,所以也从不责备,不管发生多严重的事情也只有一句‘我相信你’,甚至连打架的原因都不会询问,除了程林遇偶尔来看他之外,程让像是被所有人忘在了学校一样,他能回的家只有陆斯闻家,能陪着说说话的,也只有陆斯闻。

    可那时候的陆斯闻填补不了程让在家庭上的缺失,所以程让还是那个程让。

    贺青也还是那个贺青,依然不能见程让。

    直到高二那一年程让将任课老师打成重伤,那时候外婆已经过世,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走出的贺明良意识到不应该再放任这个孩子不管,才将他接到身边一起生活。

    或许是因为之前缺失管教,贺明良想立竿见影,最开始总是严厉的,强硬的,以至于程让的逆反心理越来越严重,逃课打架甚至比之前更甚,只有程林遇和贺莎的话他会听,只有陆斯闻能陪他说说心里话。

    程林遇偶尔叫他回家的时候程让也听话地回去,但无一例外地会迎来贺青的驱赶,情绪被逼至角落的时候,程让也失去理智过,明明知道贺青神志不清却还是和她大吵大闹过,他和贺青的关系势如水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每当这个时候程林遇就会安抚他,程让也不止一次地问过程林遇:“为什么不离婚?爸,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那个时候除了陆斯闻,程让觉得只有程林遇理解他。

    程林遇闻言只是笑笑:“我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你妈妈和贺家的帮忙,我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程让有些理解又不全然理解,可他尊重程林遇的选择,也有些想成为像他这样的人。

    程林遇是北城有名的大好人,几乎所有人提及他的名字都要竖起大拇指,十佳青年,最美医生,能记住每一个患者的名字,为有困难的患者垫付费用,不怕麻烦地把自己的私人电话告诉患者,让他们随时可以联系到自己,甚至有时候半夜都会起来去患者家里出诊,他也几乎是整个小区的家庭医生,谁有个头疼脑热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也总是义不容辞。

    他能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汇划上等号,程让当然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像父亲一样的医生。

    所以他考上了医学院,也就是那个时候贺明良发现了程让在医学上的天赋,开始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程让没有不接受,这是对他好的事情,所以即便贺明良对他的很多做法有诸多不理解,却还是想要真的学点东西。

    好在贺明良惜才,也意识到了自己之前对程让教育上的问题,两人关系渐渐平和下来。

    程让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他硕博毕业,到他也成为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可一切的一切都在贺青生日第二天的早晨彻底毁灭。

    贺青生日那天程让回到家的时候她还在睡,程让松了一口气,想着至少不用再争吵了。

    程林遇在厨房里做饭,见他这副模样还劝了他两句不要这样,程让笑着应了声‘好’便走过去帮忙,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做了满桌子的菜。

    吃饭的时候贺青还是没醒过来,程让是庆幸的,可想着今天毕竟是贺青的生日不叫似乎说不过去,便询问程林遇的意见,程林遇像是明白他所想一样,笑着说:

    “不用了,你妈现在的作息几乎完全颠倒了,白天要睡很久,我们先吃吧,她也不愿意看到你饿着的。”

    程林遇都这么说了,程让自然说好,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和程林遇在一起吃顿饭也是他许久都没有经历过的了,期间程林遇问了程让的学业,解答了他一些课业上的问题,还给了他生活费。

    程让笑着接过,近乎撒娇地说:

    “爸,有你真好。”

    程林遇笑笑:“既然爸这么好,那就赶紧去洗碗吧。”

    程让收拾了碗筷进了厨房,差不多快洗好的时候程林遇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有患者需要他回医院去处理,程让原本也想一起走,毕竟谁也不知道贺青醒来会不会再次发作,且不说程让能不能应付,单单今天是贺青的生日,程让都不想闹什么不愉快。

    但程林遇却拒绝了他:

    “今天你妈生日,留在家里好好陪陪她,她见到你回来会开心的。”

    程让看着程林遇欲言又止,程林遇便又安抚他:

    “那就去自己的房间睡会儿,你妈醒来也不必出来,等我回来再出来看看她的情况是不是能稳定,今天是她生日,听话。”

    那个时候程让以为程林遇是爱贺青的,想想自己也确实又大半年都没有和贺青见面相处了,所以没有再拒绝,听话地留了下来。

    或许是前一天晚上赶课题太晚了,或许是刚才的饭菜吃得有点多了,以至于程让回到房间跟陆斯闻聊了一会儿天就睡了过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没想到等这一觉再醒来,半生的平静都不复存在了。

    程让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他醒来时候面对的画面,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午睡,却不想竟然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客厅里,不知道为什么那把陆斯闻送给他的手术刀会被自己握在手中,不知道为什么房间狼藉,不知道为什么贺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人都满身是血。

    “妈。”程让扑过去叫贺青,才发现贺青脖颈处的动脉被人割断了,满地的血都是来自于贺青的身体,她的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贺青死了。

    程让直至现在都没有办法形容出当时的心情,连那段记忆都是空白的,他好像抱住了贺青,也好像根本没有动,一直到房门打开,程林遇和他的同事一起出现在门口。

    太过于意外了,以至于程林遇站在玄关处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等他反应过来几乎走不动,近乎是爬着过来抱住了贺青,哭得撕心裂肺,看着程让的眼神满是惊恐和不可思议:

    “小让,你……你妈就算最近再怎么不正常,你也不能……”

    那一刻程让几乎听不懂程林遇在说什么。

    “爸……”程让不解的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没有……”

    程林遇没说话,可程让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不相信。

    或许,也根本没有人相信。

    同事报了警,警察过来的时候那把手术刀还在程让的手里握着,程让被制服在了地板上,和贺青死不瞑目的脸正对着,那尚未闭上的眼睛里都是怨恨。

    程让有些不知所措,纵然他因为打架进过警局可毕竟事出有因,和如今所谓的人命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他希望程林遇跟他说说话,哪怕只是一句‘别怕’,可程林遇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抱着贺青的尸体痛不欲生。于是程让便自我安慰,告诉自己警察把自己带走是对的,毕竟自己是现场唯一的证人,等他们调查清楚了,找到真正的凶手了,自己也就清白了。

    他不怪程林遇,他只是被眼前的一切吓到了,他那么爱贺青,只是一时之间失去了理智,只是情急之下的反应,他只是没想那么多。

    等他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的。

    他会想明白的。

    他会相信自己的,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告诉自己:“我相信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可是程让在拘留期间,程林遇没有来看过自己一次,贺家人也没有来看过自己,他像是又回到了中学时期,像被家人遗忘在了这里,能记得自己的只有警察,他已经忘记进过审讯室多少次,忘记自己坐在那个审讯椅上多久,更记不得他将那天的事情反反复复地说过多少次。

    只是好像没有人相信。

    最后的最后还是警方来通知,自己被列为重大作案嫌疑人,因为门锁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家里的指纹除了他们三人没有其余人,那把他握在手里的手术刀就是凶器,而那把刀上也只有程让一个人的指纹,程林遇有不在场证明,当晚值班的医护人员都能作证。

    凶手只能是程让,即便他并没有这么做的动机和理由。

    但冲动杀人也很寻常,人人都知道他们母子关系势如水火。

    程让说没有,在警局里大骂警察无作为,那个时候他骂的满是底气,因为他相信冷静下来的程林遇会相信自己,贺明良也会来心疼自己。

    只是程让没想到,贺明良来是来了,却满是怨恨地看着自己,在他尚未来得及出口解释的时间里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骂出一声:

    “畜生!”

    而他的父亲程林遇竟然连见他一面都不肯,他相信警察的话,相信他是凶手,所以连听一听他的解释都不想。

    因为他曾经是个问题少年,曾经打架斗殴无恶不作,所以他们都觉得这是程让会做出的事情。

    那些曾经在酒桌上说过的‘有事你说话’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来过,只有陆斯闻来拘留所看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帮助他想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可程让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像是跳脱了那个下午和晚上,直接穿越到了第二天早上。

    “没关系。”陆斯闻说:“或许你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根本没有经历。”

    程让看着他:“你相信我?”

    “当然。”陆斯闻看着程让:“你不是那样的人。”

    在连至亲之人都对自己恶言相向的时间里,陆斯闻的相信,使程让在很多年以后都记得当时听到这句话时自己的感受,他像是从冰水中捞了出来被妥善安放在了一片温水之中,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一句话可以有这么大的能量,即便他还是看不到希望,却依然觉得温暖。

    希望的确很渺茫,警方都已经不再调查,反反复复地在程让这里磨口供,因为没有别的嫌疑人,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因为程林遇有不在场证明,并且他对贺青的爱,每一个人都看得到。

    所以除了程让还能有谁?那么多人都知道他前科累累,那么多人都知道他和贺青多年不合,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在负隅顽抗。陆斯闻就是在这个时候重新出现的,程让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但在案件移交检察院之前,他带来了新的证据,证明在贺青被杀害期间,程林遇其实曾回过家。

    甚至还在垃圾场翻找到了剪碎了无数块被分散丢弃的血衣。

    因为陆斯闻,因为他带来的这些证据,案件出现了新的转机。

    陆斯闻把这些消息带到程让面前的时候,程让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是轻微的,他像是没有听到陆斯闻的话,又像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比他自己被说是凶手的那一刻,还要接受不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程林遇会杀了贺青,又为什么要嫁祸给自己?他明明那么爱贺青,明明对自己那么好,是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难道……都是假的吗?

    程让不相信,他的脑子似乎容不下这么多的讯息了,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不再去想,他随波逐流地将这一切交给警察去查,去办,他帮不了什么忙,他甚至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他还是注意到了陆斯闻,注意到了他比半个月之前见面的那一次瘦了好多,瘦到快要不认识。

    “你瘦了。”程让在听到陆斯闻说的那些证据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只说了这么一句。

    陆斯闻因为这句话错愕了几秒,随即淡然一笑:“你要是不习惯,以后我多吃点。”

    程林遇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警局自首的,说人是他杀的。

    程让想见程林遇,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但程林遇却拒绝见程让,程让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待警察最后的结果。

    大概又过了快一个星期,程让被告知可以离开了。

    程让问:“我不是凶手了吗?”

    警察说:“凶手是程林遇。”

    “我想见他。”

    “他不见你。”

    程让便没有再说什么,静默几秒,离开了拘留所。

    拘留所外,只有陆斯闻在等他,不见贺明良,不见贺家和程家任何一个人。

    似乎他们冤枉自己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谁也没有想过要跟程让说一声抱歉和对不起,似乎也没有谁真的对他洗清罪名而开心。

    不过也对,凶手从自己变成自己的父亲,别说他们了,就连程让自己都开心不起来。

    那个时候的程让并不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的眼里其实并没有洗清嫌疑,那个时候的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家了,不愿意回去那套房子,也不想见贺家和程家人,是陆斯闻把他带回了家,悉心照料。

    程让经历了太多事情,以至于他没发现陆斯闻的房子已经不是原先自己常来的那一套。

    在拘留所里的时候程让没怕过,被定为最大嫌疑人的时候程让也没怕,被贺明良骂,程林遇也拒绝见自己的时候他也没怕,但离开拘留所之后,程让莫名其妙地开始怕了。

    换做任何一个人程让都能理解,也能接受,唯独程林遇他理解不了,也无法接受。

    他不能去想,不能想程林遇这些年跟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果……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那么自己被认定为凶手就是他早就预谋好的,他早就想好了用自己来当替罪羊,如果没有陆斯闻找到那些线索,那么自己就是凶手。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的?为什么把自己预谋成凶手?他是自己的父亲不是吗?他对自己那么那么好,不是吗?他又为什么要杀贺青?他明明那么爱贺青,爱到每一个人都看得到,他明明是那么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一个人伪装这么多年而丝毫不露痕迹?

    这样的人该有多可怕?

    程让都没有答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甚至有那么一刻程让开始相信其实自己是凶手,他宁可相信自己是凶手,也觉得程林遇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那是程林遇,所有人眼中的医者仁心。

    案件闹得满城风雨,法院公开审理,程让在旁听席上听到程林遇对所做的事情供认不讳,他听到程林遇说是他杀了贺青,嫁祸给了程让,他听到法院宣判他死刑。

    听到程林遇说:“这一切都和我儿子程让没有关系,杀人的是我。”

    程林遇被警察带走之前,终于看向了他,红着眼睛说:“小让,别再犯错了,以后没人为你兜着了,好好做人,爸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要记得爸说的话……”

    那个时候程让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着什么,陆斯闻却直接从旁边起了身,满眼愤怒的看着程林遇:

    “程林遇,你没有为程让做什么,你差点害死了他!”

    可没有人听陆斯闻怎么说,即便听了,也不信他,他们都在听程林遇怎么说,他们也都信程林遇的话。

    程林遇在北城几十年的名声在这一刻发挥出了他最大的作用,旁听席上议论纷纷,一开始是小声地,压制着的,可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从开始讨论这件事到最后开始指责程让。

    从同情到指责,从指责到谩骂,不知道是谁把矿泉水瓶都扔过来砸中了程让。

    程让被砸中了后脑勺,身体微微前倾,可视线始终都没有离开过程林遇,他一直看着程林遇像看一个陌生人,却又希望这个陌生人可以给自己解释。

    解释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杀贺青,为什么嫁祸自己,为什么自首了承认了却还要让所有人误会?

    自己不是他的儿子吗?他不知道这么说别人会怎么猜测怎么想吗?

    为什么?

    可程林遇什么解释也没有,他被警察带了下去,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留给程让一个得逞的笑,那个笑直到很多年以后程让想起来都还能毛骨悚然。

    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一个由程林遇编织的谎言,或许这个谎言是从一开始就谋划好的,或许程让从一开始就是不被他期待和希望的。

    那天是怎么离开法院的程让已经记不得了,等他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被陆斯闻带回了家,他轻声细语地跟自己说了很多,程让都已经记不得了,但时至今日他还记得他蹲在自己面前满是担心看着自己的眼神,轻声说着:

    “程让,别怕。”

    程让没有办法不怕,在法院见到程家和贺家人,他们看着的眼神让程让没有办法不怕,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让程让没办法不怕,那些人谩骂自己的话,对自己的态度让程让没办法不怕。

    他怕他永远都活在程林遇,自己亲生父亲给自己编织的噩梦里。

    在陆斯闻的陪同下,程让去过贺家,贺明良已经病倒,压根不见他,舅舅甚至对他拳脚相加,破口大骂,说贺家没有他这门亲戚,贺明良就是因为他才气病的,说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说他坑死了父亲,说他是个祸害,丧门星。

    这世间所有恶毒恶心污糟的词汇在这一刻在所有人的眼中和程让划上了等号。

    程家就更不用说了,程让连人都没有见到。

    程让开始不断地想要见程林遇一面,他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死也要死得明白,可程林遇像是铁了心一样的根本不见。

    事情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即便再难以接受可程让毕竟还活着,既然活着就要生活。

    可程让每一次出门,都能听到别人或小心翼翼,或明目张胆的指责,甚至有曾接受程林遇帮助的还会扑上来揍他,他说他没有,他跟每一个人说他没有杀人,没有杀自己的母亲,凶手就是程林遇。

    说到嗓子都沙哑了。

    可没有人相信他,他们都骂他:“畜生!”

    也就是那段时间,程让开始长时间地不出门,他将自己关在陆斯闻的房子里逃避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陆斯闻从不勉强他,悉心照顾,百般呵护,会讲笑话逗他,会陪他喝酒,陪他失眠,直到三个月后程林遇即将被执行死刑。

    陆斯闻带这个消息回来的时候程让沉默了片刻,说:“我想见他。”

    “好。”陆斯闻说:“我来想办法。”

    陆斯闻或许比程让更明白,如果不让程林遇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他一辈子都迈不过去这个坎儿,于是他找到了樊舟,樊舟的父亲有这个能力,母亲的工作也是和法律有关,叔叔更是看守所里的在职人员,即便程林遇不想见程让,也有的是办法。

    所以有了樊舟的帮忙,程让终究还是见到了程林遇。

    他褪下了伪善的面具,身体被恶魔做侵占,以至于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怨恨,程让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最近那么多人都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他真的这么十恶不赦吗?

    程让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些不相信程林遇会是凶手的人如果能见到他现在这一面,说不定都会相信。

    但可惜的是,这样一面的程林遇只有程让看得到。

    程林遇的故事有些匪夷所思,可再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程让被嫁祸之后似乎都开始合情合理。

    程林遇是山区里走出来的孩子,脚踏实地,刻苦学习,但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机遇,好的导师没有要他,出国进修的名额轮不上他,就连在医院里也从没被允许进过手术室。

    可同在医院和他同级的贺青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自己主刀,程林遇觉得不公平,一切都不公平。

    所以他开始追求贺青,可贺青有喜欢的人,虽然在工作上也给予了程林遇帮助,可程林遇却觉得那是同情,因为自己的家世,因为自己的一无所成,所以她高高在上的同情自己。

    “她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怎么会真的帮我?她只不过是需要做这件事来体现她的优秀,她的仁慈和善良,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好罢了。虚伪!恶心!”

    “所以呢?”程让从来没见过程林遇这样的一面,可或许这才是真的他:“你们是怎么结婚的?”

    程林遇笑了起来,凑近程让,悄悄告诉他:“我,强,奸,了,她。”

    程让微微眨了一下眼睛,开始觉得浑身发冷。

    “没有人知道。”程林遇得意地说:“就连贺青自己都不知道是我做的,我做了点手脚让医院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她喜欢的人也不要她了,只有我肯要她,我像一个救世主一样的出现在她的面前说依然喜欢她,她当然要抓住我这最后一根稻草跟我结婚,不然呢?一只破鞋,谁还会要?”

    和贺青结了婚,一切似乎都好起来了,贺明良亲自带他,进修也优先考虑他,甚至很快就成为了主治,不久之后做了主刀。

    程林遇得到了他想要的机会,得到了公平,甚至有了优先选择权,他可以展现他的技术,实现他的抱负,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可他发现并没有,那些人对自己改变态度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而是因为他是贺院长女婿的身份,他们对自己的尊敬也完全不是因为他的医术,而是因为有一个院长做岳父。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觉得那些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鄙夷的,觉得那些人在自己看不见的背后一定说了自己很多坏话。

    他不止一次地听到那些人在背后说:“要不是娶了个好老婆,能有他现在这样?”

    他开始恨贺青。

    “如果不是和她结婚,那些人看到的就不是这些,而是我的努力,我的医术。”

    他已经忘了如果不是和贺青结婚,别人几乎看不到他这个人。

    纵然程林遇得到的一切满足不了他,但至少有所收获和改变,可贺青因为那件事情却一直没有好起来,一次手术中出错之后就更加深了她的阴影,在程林遇的鼓励下,她开始辞职在家。

    “除了我,没有人要她,只有我能接受破败的她,我每天都变着花样地告诉她这句话。”程林遇说:“一开始效果不明显,可是渐渐地她对我越来越依恋,开始真的相信只有我能救她,只有我还要她,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说的话她全部都听,即便再不愿意,因为怕我不要她,像丢垃圾一样地把她丢掉。”

    “至于你……”程林遇笑了起来:“我根本就不想你出生,贺青有什么资格生出我的孩子呢?她的孩子为什么一出生什么都有?这不公平!这根本不公平!可是有了你之后,我能更好的掌控贺青,她为了你愿意像条狗一样地让我随心所欲,你真该看看她的贱样!”

    “贺明良也很开心,对我更好了,他大概也一直担心那样的贺青配不上我吧,所以有了孩子也好牵绊着我,我想过把你弄死的,可几次都错过了机会,于是便想着留着你一条贱命吧,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处。”

    “我的用处,是给你做替罪羊?”

    “你太侮辱我了。”程林遇冷笑了一声:“我原本是想鼓动你杀了贺青的,借刀杀人永远是最完美的,可你太没种了,贺青那么恨你,你居然还记得她小时候对你的好,还喜欢她。”

    “替罪羊虽然不完美,可我能做到最好,我也几乎就要成功了,不是吗?”程林遇说:“如果不是陆斯闻带来了证据,谁能怀疑我?你以为我处处纵容你,让你犯错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成为一个人人眼中的好人,善人,是为什么?嗯?你当我真想这么做吗?那些人配我救他们吗?如果我不是贺明良的女婿,如果我不是医生,他们会对我好言相待吗?他们敬重的不是我,是我身上的衣服,是我贺明良女婿这个身份!”

    “只要我把贺青杀了,我就不是他的女婿了,到那个时候我完全可以说是因为儿子杀了妻子伤心要离开这个地方,凭借我现在的地位,去到哪里都一样受人尊敬,是真的尊敬,不是因为贺明良!”

    “我计划了那么多年,我纵容你那么多年,原本就要成功了,可陆斯闻将这一切都毁了。”程林遇笑得有些扭曲:“毁就毁了,可你也别想好过,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自首?我可以逃的,可我不想,我不能让你好好活着,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拥有!只有我自首了,只要我在法庭上说出那样的话,就没有人会相信你。”

    “是不是他们都相信了?一个好人临死前的善言,和一个打架斗殴坏事做尽的坏小子到底是谁的话更可信?”

    “不仅他们不会相信你,贺家程家,也没有人会信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自首之前我就去见过他们了,我说那些证据是我悄悄伪造埋下的,我说我是为了救你,你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吗?恨不得要将你碎尸万段的样子可太好看了。”

    “你个小杂种!我不得好死,你也别想好活,我死了也会看着你的,看着你究竟什么时候熬不下去来找我,到那个时候我会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折磨贺青的!你们两个毁了我一辈子!”

    程林遇笑了起来,放肆的,怨恨的,猖狂的。

    程让看着他,只觉得如坠冰窖,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叫了20年的父亲,自己竟然和这样的一个人一起生活了多年。

    那天的最后程让没再开口,一直到程林遇说完,一直到警察要带他走,他都愣愣地坐在原处,像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程林遇得意极了,所以并不吝啬再告诉程让一个秘密。

    程林遇附在他耳边说完这句话之后,程让的眼神便被恐惧所替代,程林遇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等着,终有一天你会和你妈一样的,我死了也会看着你的!”

    ——

    除了陆斯闻这个意外以外,程林遇所有的计划都成功了,程家和贺家没有来找过程让,像是避之不及。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程让常常开始做噩梦,陆斯闻陪着他,陪到整个人都憔悴了。

    程让也试着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想重新回去学校回去上课,他不能认命,不能就这么活在程林遇给自己编造的阴影里,但他没想到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

    那些人还是没有忘记自己。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房子却被邻居撞见之后反而给陆斯闻带来了麻烦。

    他们无法接受和程让住在同一栋楼,强烈要求程让离开,说他们不和杀人凶手住在同一个地方。

    陆斯闻的据理力争没有任何作用,他说再多也比不过程林遇在法庭上的那句话。

    法律严惩了程林遇,相信了程让,可舆论没有,人心没有,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程林遇说得没错,一个好人临死前的善言,和一个打架斗殴坏事做尽的坏小子到底是前者的话更有说服力。

    所以在大多数人的眼中,理所应当的程让才是凶手,程林遇只是替罪羊。

    没有人相信程让,除了陆斯闻。

    陆斯闻托人找关系让警方登报解释过,将案件都公布于众,可真相哪有含冤而死的故事来的精彩?依旧没有人相信。

    程让曾经以为谎言终究是谎言,谣言打不倒真相,他曾经以为在真相面前程林遇的那些话只是笑话一场,他也以为时间总会让人忘记不属于自己人生中的无关紧要,可他还是错了。

    那些事他没忘,也有人在一直替他记着。

    陆斯闻带程让搬了家,程让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于陆斯闻的好有些抗拒的,他觉得……自己不配,不值得。

    自己只会麻烦他。

    可是,他也真的是没有地方可去了。他只有在陆斯闻这里,在陆斯闻的身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还是努力尝试了,可学校回不去了,但也就是那一次他发现陆斯闻喜欢自己,于是他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

    陆斯闻当时在厨房正为两个人的晚餐做准备,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继而淡淡应了声:“是。”

    程让有几秒没说话,就在陆斯闻以为他怕了,他恶心,想要往回找补说只是朋友之间喜欢的时候,程让却突然出了声,说:

    “要不要在一起?”

    陆斯闻是什么反应来着?好像和刚才在病房门口一样,对自己伸出手,说:

    “程让,过来。”

    程让不仅过去了,还主动吻了陆斯闻。

    大胆的很。

    也混账的很。

    ——

    天台的风比樊舟酒吧开业的那天晚上还要冷,程让还没有来得及去买秋装,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站在栏杆处迎着风,吹得头都开始疼。

    可程让不愿意下去,他们还没有走,他不愿意去面对那些事。

    他被陆斯闻带到这里就像当年被他带到家里一样,觉得这里是安全的,可以躲避世俗纷争的。

    他宁可冷着。

    肩膀上有重量传来的时候程让微微回神转头看过去,陆斯闻将一件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好似是刚脱下来的,还带着他的体温,程让应该要拒绝的,他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亲密。

    像被陆斯闻抱在怀里一样。

    可或许是太冷了,或许是他想念陆斯闻当初带自己离开时给予自己的力量了,所以他没有脱下来,甚至主动穿上了。

    陆斯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唇角,等他穿上了才将手里的热奶茶递到他的面前:

    “喝了会暖和一点。”

    程让看着奶茶有点犹豫,他向来不喜欢这么甜甜糯糯的东西,可陆斯闻递过来的手很好看,以至于那杯奶茶都诱人起来,所以程让还是接了,小声道谢:

    “谢谢。”

    陆斯闻淡淡应了声,没说话。他们的身形差不多,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合身得很,以前他们关系不分彼此的时候也是这样,衣服都是混着穿,现在不过是给他拿了件衣服,一杯奶茶,都要被说谢谢了。

    陆斯闻纵然不愿意相信时间的魔力,但他也不可否认在这段时间里,确实改变了很多很多。

    “程让。”陆斯闻轻声开口:“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没做过那些事,别用那些人的误解来惩罚自己。”

    道理谁都懂,可程让躲了十年也没能和自己达成和解,他常常在想,为什么除了陆斯闻没有人相信自己,为什么连应该最亲近的家人也远离自己,为什么他活成了这样。

    从小他在程林遇的眼中就是替罪羊,贺青大概也是因为程林遇才不断地排斥抗拒自己。

    他活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找不到。

    有些事不能想,直到现在程让都不想触碰。

    他喝了一口奶茶,温热的液体却暖不了他越来越冷的心,可陆斯闻还在这里,他便也舍不得离开。

    “对不起。”漫长的沉默过后,程让轻声道歉:“之前在小城的时候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我也不知道奶奶过世了,我没有不想见你,在电话里,我就听出是你的声音了。”

    陆斯闻有些意外地看向程让:

    “你是因为听出是我的声音才去的省道?”

    “嗯。”程让低着头,握着奶茶:“那天我挺困的,本想说不营业,可听到熟悉的声音就不由得想去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你,还是说是和你声音一样的人。”

    “为什么想见我?”陆斯闻几乎有些急切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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