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恩非
钟楚泠一直挂在脸上那从善如流的笑微微收敛,她走上前抚了抚百合的脸,说道:“只是有着相同胎记,或许……只是巧合?你弟弟不是被你父母卖给了一对韩姓夫妇吗?”
“不,不是的。”百合仓皇摇头,她抬起泪睫,同钟楚泠说道:“小弟肩膀的蝶形胎记与旁人不一样。小时候,城里有个富户要来奴婢村里买童养夫,本是看上奴婢弟弟了的,可她嫌小弟肩膀上的胎记不祥,不想要了。父亲恐失掉这笔生意,便想动刀子将胎记剜去,待伤养好送去富户家。母亲在小弟被划两道口子时赶回,拦下了父亲。所以……他的蝶形胎记上,会有两道伤疤。这伤疤随着年岁渐长看不清晰,方才奴婢盯了许久,瞧得是万分仔细,兰子衿肩膀上的胎记和刀疤与奴婢弟弟无异。怎会有这般巧合呢,陛下?”
钟楚泠闻言静立不语,百合语至悲处,双膝一弯,径直跪了下去。
“子衿所做错事,若奴婢是您,奴婢也会对他动杀意。所以奴婢不求陛下能原谅子衿,只求陛下能够看在百合陪侍多年的份上,放子衿一条生路。”
语罢,百合伏地跪拜,起身后又道:“眼下趁子衿尚未酿成大错,求陛下将子衿遣出宫去,不必额外予他银钱,只求将他送出宫,不要让他留在此处,徒惹陛下烦忧。”
钟楚泠垂眸看她,在百合泪水淌了满脸的时候,从袖中抽出一条手绢,为她仔仔细细拭起泪,一边动作一边温声说道:“朕记得你未入宫时的名字,叫周莹。他呢?他叫什么名字?”
百合目瞪口呆,全然没想到钟楚泠记得她曾经随口提起的本名,眼泪更是越流越多,哽咽道:“他叫周小弟,贱名污陛下耳。”
钟楚泠长叹一声,说道:“他现在没了处子身,出了宫,处境自是艰难,哪怕是这样,你也坚持吗?”
“奴婢……奴婢这里攒了许多年的例银,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寻到小弟为他作嫁妆,还请陛下代为转交,让他出宫去做个小生意,足够安稳一生了。”
“你不打算和他相认?”钟楚泠讶异道。
“若他知晓宫里有他的同胞姐姐,恐怕更是不愿离去。”百合垂睫道。
“莫说知晓同胞姐姐了,朕在宫中,也算是他的执念。否则,他不会赶在朕把他送出宫前,给朕下药。”
听钟楚泠提起下药之事,百合惊慌失措膝行两步,央求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没有教好小弟,求陛下放过小弟。”
“朕没说不放过他,”钟楚泠擦去百合新涌出来的泪,轻声道,“朕回宫时,宫中人皆嫌朕粗鄙,只有你,放弃了原先的好差事,自请前来继续服侍朕。朕亲缘单薄,一直将你视作好姐妹,也同你说过,你的弟弟就是朕的弟弟,朕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往死路上走。”
百合希冀地看着她,却听她说道:“可是百合,你有想过吗?我们现在还未找出他身后的势力。倘若将他赶出宫,他又被他身后之人利用着做些什么,或是受到了什么伤害,远离我们视线,我们谁都保不住他。”
“陛下,奴婢去同他说,奴婢劝他老实交代,然后出宫,这样好不好?”
钟楚泠目光微顿,轻哂道:“连你也知道皇宫是龙潭虎穴,住不得人。”
百合语噎,低头轻泣。
钟楚泠缄默收回手绢,抬步离去,百合转头看她背影,听得她边走边道:“你且同他说去,无论结果如何,朕以后不会再去他宫中。”
不再去子衿宫中,意味着将他从后宫男人的眼中拔去,既不宠他,也不害他,算是变相答应了百合的请求。至于兰子衿要不要出宫,便看百合如何劝。
总之,今日之后,哪怕兰子衿执意留在宫中,他也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他的余姐姐了。
……
谢安执在半夜被渴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唤身边人去给他倒水喝。
今夜是冬青和青萝一起守着他,冬青领命去倒水,青萝伸手扶他坐起来,而后仔仔细细掖好被子。
谢安执开口轻咳,嗓音沙哑。青萝试过温度,敛目道:“凤君烧已经退了,只是染了风寒,这几日得好生歇息,莫要过于劳累。”
谢安执点点头,饮下冬青捧来的水,微微润了喉,问道:“现在几时了?”
“回凤君,四更天了。”冬青道。
谢安执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脑子依旧昏昏沉沉的,冬青、青萝见状,连忙扶他躺下,要他好好歇着。
待谢安执呼吸平稳睡熟后,冬青和青萝对视一眼,又站回原处,老实守夜。
他们二人都不似冬雪那般聒噪,也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反观冬雪,见着谢安执出去一趟,换了身衣裳,还染了病,咋咋呼呼问出了什么事,直把谢安执吵得让人把他赶出屋去。
钟楚泠知晓谢安执出了事,是青萝回去通知的,他让四大守在谢府暗中观察,返程路上恰巧遇到急匆匆赶来的钟楚泠,于是便将凤君落水之事和盘托出,自然也提到了凤君落水时边上杵着的谢瑶姝。
钟楚泠一猜便知这事和谢瑶姝脱不了干系,到了谢府,又没见着谢瑶姝,怎么猜都是谢丞相把人藏了起来,估计还想欺瞒于她。怎料谢安执误以为自己的孩子因谢瑶姝而亡,大闹一场,所以钟楚泠进屋的时候,谢丞相才会那么紧张。
一直听话懂事的儿子突然逆反,一心呵护的女儿危在旦夕——谢丞相当时的表情写满了心事。
若不是怀孕之事是钟楚泠开的顽劣玩笑,今日便能成功挑拨谢家与谢安执。不过没关系,今日谢丞相舍儿护女的行径,自是让谢安执再记恨上一笔,慢慢攒,迟早能压垮他。
钟楚泠与百合说完话,其实是想去谢安执宫中看他两眼的,想了想还是作罢,左右此时他还昏着,去了也没用。
……
听闻凤君染疾,后宫男人明面上也得来看望侍疾,谢安执谁也没见,单只叫了苏渊清进去,将后宫事务暂交由他处理。
平日里的事务自有尚宫操办,凤君也只需检验最终结果,但两日后要筹办家宴,邀权氏族人入宫赴宴,以显皇恩。此家宴须得凤君全程筹办,怠慢不得。凤君一病,这任务就交给了苏渊清。
苏渊清在苏家时是家中长兄,自苏主君去世后,苏渊清便担负起了教养妹妹与弟弟的掌家之职,对于这些事务,自是得心应手,两日后的家宴仪礼妥帖,事事周全,既不铺张,也没怠慢权氏。
席间宴饮,苏渊清被钟楚泠好生夸赞一番。
因着谢安执称病,所以苏渊清便坐到了次于帝位的坐席上,钟楚泠夸时,苏渊清浅笑抬头,对着离自己颇近的钟楚泠道:“还是凤君先前筹划得好,臣侍也只是顺着凤君继续做完未竟之事罢了。”
不骄不躁,得体大方,钟楚泠圣心大悦,赏了苏渊清一个拳头大的夜明珠。
苏渊清领了赏,笑意依旧浅淡,喜怒不形,若非谢安执在前,当真是凤仪天下的好料子。
吃了吃了,赏也赏了,看着多是男眷的宴席,钟楚泠不便久留,于是起身离席,吩咐他们尽兴,莫要管她。
谢安执落水那日,东乾落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时呼啸,断断续续,常常是白日歇了夜里又下,一直下到现在。
于是漫步御花园,多是层雪覆压花枝。
冬时万物萧条,唯松柏傲立。钟楚泠原本想着去松林里溜溜圈,行至半路,鼻尖忽闻暗香,清客院的白梅花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开放。
清客院是谢安执刚入宫教习时暂住的居所,也是小时候钟楚泠为了多看谢安执一眼,故意松手丢下球,一路追至的地方。
谢安执当初在清客院并没有住多久,那时谢贵君宫里新进了一个小皇女,来不及收拾出来他的住处,所以才让他暂居于此,后来宫里空出地方,谢安执就搬离清客院了。
现今清客院无人居住,远远望去,清客院满目银白,不知是雪还是花。
钟楚泠鬼使神差抬步走近,努力在白雪中辨认白梅花,身后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踏雪声。
她闻声回头望去,一枝嵌着梅花的花枝先于来人面目跃至她的眼前。
权恩非笑晏晏拨开花枝,俊朗的面目带了些艳色,或许是因为瞧见钟楚泠,又羞又怯地行礼道:“臣子见过陛下。”
钟楚泠淡淡叫他平了身,问道:“权公子此时怎不在席上,倒跑到这儿来?”
“陛下有所不知,臣子与凤君是闺中好友,曾听闻他于此处暂居,冬时推开窗,满目白梅花,于是……便想着来此处瞧瞧。倒是不曾想,会遇到陛下。”
钟楚泠看着他烟视媚行的模样直皱眉头,提起被雪水打湿的裙摆,侧身欲走,说道:“那权公子便在此处好生瞧,朕先走了。”
“陛下……”权恩非叫住她,与此同时,手不干不净地勾上了她的衣带,挑在手里细细揉捻。
钟楚泠忍着额头暴起的青筋,回头说道:“京中不比南州民风开放,权公子风流之名,朕也有所耳闻。今日在此谅你没分寸,莫要丢了权家的人。”
说着,狠狠抽走了权恩非手里的衣带。
权恩非此人,在南州时,喜好与贵女勾搭,女子虽不耻如此不守男德的他,但也想着与这般美人一度春风。毕竟只享乐又不成亲,把他当青楼里的莺儿睡了便是。
怎料那些女郎前脚睡了权恩非,后脚家中便生变故,总被外人打压,无一例外。受害者联想到权氏族长乃是权恩非胞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权恩非荒唐,但权恩乐不这样,谁睡了她的弟弟,为了权家名声,也得让这群贵女闭嘴。
再后来,权恩非名声没怎么坏,但也没人乐意和他逢场作戏了。
毕竟虽都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挂在嘴上,但能活着,谁愿意死。
权恩非没想到这个小女帝知晓他本性,微微讶异后,也不装了,圈住钟楚泠的腰,将她锁进怀里,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垂下头,在她耳边呵着气:“陛下既知晓恩非为人,不若与恩非做个一日夫妻,圆了恩非对陛下的仰慕之情?”
钟楚泠磨了磨牙,努力压下自己打男人的冲动,冷声道:“朕嫌脏。”
权恩非却没脸没皮,说道:“脏又如何?履历越多,床上滋味儿就越销魂。陛下真不尝尝?恩非不要侍位,只图一夜春宵。”
钟楚泠气笑了,说道:“你也好意思说自己和凤君是闺中密友?背着他勾引他的妻主,这就是友?”
权恩非俯下头,轻轻舔了舔钟楚泠的耳,黏黏糊糊说道:“背着好兄弟偷欢,不才更刺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