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秋狩
东乾皇族历来有秋狩的惯例,到秋时,山间动物皆膘肥体满,是最适宜狩猎的季节。
秋狩就在钟楚泠生辰后不久,谢安执算了算日子,也要安排起来了。
说来也巧,钟楚泠第一次到皇家猎场,还是谢安执带她来的。
按理说皇嗣年纪稍大一些,就该一同入狩猎场,哪怕不骑马射箭,也要到场瞧瞧狩猎者策马挽弓的身姿,以此勉励自己。
八九岁的钟楚泠,年纪其实是够的。只是谢贵君满脑子都是儿子,人都离了宫,也没想起来落了偏殿的钟楚泠。
是谢安执临走时被钟楚泠拉住衣角,受她恳求,将她带到了猎场。
飞驰的箭矢道道破空,耳边唯余凛冽风声与天际飞雁坠落时的哀鸣。第一次见这般宏大规模的场面,小姑娘兴奋得鼻尖发红,紧紧地揪着谢安执衣角,寸步不离,目光却始终落在远处。
兀自兴奋着,钟楚泠却落入一个黑影的笼罩下。
那时得胜归来不久的萧容泽萧将军蹙眉垂头看着钟楚泠,吓得小姑娘躲到谢安执身后,不敢看来人。
谢安执从容行礼道:“见过萧将军。”
萧容泽淡淡瞥了他一眼,喉咙里模糊挤出一个“嗯”,又死死地盯着钟楚泠看。
“萧将军,这是九皇女殿下。”
萧容泽眉头蹙得更深,没等谢安执反应,她便伸手将钟楚泠从他身后拽了出来。
“见过小殿下,”萧容泽草草行礼,动作可称得上是粗鲁地将她小身子扳正,面如寒铁道,“小殿下,几岁了?”
钟楚泠吓得快要哭出来,战战兢兢斜着眼瞅向谢安执,见他微微颔首,遂小声道:“过这年九岁……”
“那不小了。”萧容泽眉头蹙得越发紧,问道:“这般年龄的皇女皇子都有了教习文武的先生,陛下为您指的武官在哪呢?怎教得这般畏首畏尾的模样?”
谢安执连忙道:“九殿下尚且年幼,须得循序渐进,眼下其他八个皇子皇女都还只有大皇女三皇女有武官为师,这还急不得。”
“哦,那便是本将记错了。”说着,萧容泽眯起眼,问道:“你是这小殿下的文官教习先生?”
谢安执抿抿唇,如实答道:“不,臣为六皇子之师。”
“谢家的人?”萧容泽的表情越发危险,径直将钟楚泠往自己身边拉去,拉得小姑娘趔趄两步,险些摔倒。
谢安执毫不畏惧地与萧容泽对视,不卑不亢道:“九殿下如今养在谢贵君膝下,臣亦是谢贵君宫中之人,依命看顾九殿下。但萧将军在后宫之外,如此拉扯九殿下实在是于礼不合,烦请萧将军放开小殿下,你吓坏她了。”
“黄口小儿,倒是伶牙俐齿。”萧容泽冷笑松开钟楚泠,看着小姑娘快步跑到谢安执身后藏好,连讥带讽地高声道:“小殿下,莫要太相信你身边那个人。瞧瞧,他把你惯成什么德行了?”
谢安执将钟楚泠掩到身后,反唇相讥道:“京中不比边塞,将军莫要这般不知轻重。”
萧容泽向来嘴笨,能动手就绝对不动口,凡是涉及动口之事,她向来得不着赢头,眼下又不可能对一个少年动手,遂将唇抿成一条线。眼见着谢安执要拉钟楚泠走了,才开口道:“小殿下,臣与您颇有缘分,若是臣向陛下请愿来教您,您愿不愿意?”
钟楚泠抓着谢安执衣角的小手紧了紧,半是期待半是犹豫地看向萧容泽,而没有看到谢安执骤然黑下的脸。
她没说愿不愿意,可谢安执知道,她内心对此万分期待,萧容泽自然也看透,飒爽一笑,道:“既如此,就这么说定了。”
那是钟楚泠少有的脱离谢安执做的决定,但那时谢安执如果阻止她,她一定会谢绝萧容泽。
谢贵君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自家儿子尚未择了武学先生,钟楚泠就已领先他一步,还是拜边塞战神萧容泽为师,这般看来,钟泽瑾立时矮了钟楚泠一截。
那也是他第一次责骂谢安执,先前谢安执为钟楚泠过生辰之事,他就有了怨气,更别说这次谢安执又眼睁睁看着萧容泽选中钟楚泠,却没搅黄这件事。
当时骂的内容谢安执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谢贵君说他再这样下去,就只有回家嫁人这一个命运。于是在那之后,他有意疏远钟楚泠,心硬下来看着小姑娘撑着伞在秋雨里等他好久,等到远方山影在黑夜中消失不见。
她以为是自己被母皇指给萧将军教习武艺引得她的安执哥哥生气,于是学了钟泽瑾的坏毛病,萧将军来宫中教她时,她便偷摸着逃课,躲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到萧将军离宫。
所以在她走失之前,她与萧将军也只是名义上的师徒,而未曾有过教习上的交集。后来她回宫,多得是萧将军喜欢她,不介怀她先前逃课之事,不计前嫌地悉心教习武艺,这才让她没在其他皇嗣中落了弱势。
回来后的钟楚泠曾在扎马步时被谢安执瞧见,她还招手要谢安执一起来,目光坦荡,不事城府。
……
钟楚泠从谢安执那里收走书后,便随手放到了书柜中,也没再看。
这种书,只适合在床笫之间寻个乐趣,连打发时间她都懒得用,若谢安执不献身,大概永远也没有这书的用武之地。
钟楚泠早发觉自己并不是一个重欲之人,她在民间时,曾在花楼里打过杂,这般事自是见过千百回,也只觉得恶心。
有人一掷千金,只为春宵一梦;有人起早贪黑,只为赚那油津津的几枚铜钱。
这般销金窟里的欢爱营生,她最是瞧不起。
所以那般对谢安执,她只是为了羞辱他,而非出于任何情爱。
只是被她那样羞辱,他怎么好像还很享受的样子?
谢安执遣人来询问秋狩后宫安排的时候,钟楚泠刚在御书房的小榻上小憩醒来,如往常一般道:“按凤君心思来办就好。”
后宫也没皇嗣,倒不用安排太多,余下便是礼部的事。
谢安执安排好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作息,倒不用担心钟楚泠,她自那晚之后,已经很久没来了。
想起那晚,谢安执身子陷在被子中,脸上又起了燥热。
少女似鬼魅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旋,他撩起袖子,舔了舔干裂的唇,看着手臂浅红的印记,耳垂因她的话而灼热滚烫。
若是不知便罢了,可他现在知晓男女之事,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越是在脑子里反复转旋。
于是梦中逢春,桃花粉蕊被谁撷下,被谁碾碎,沁出浅浅淡淡的粉红汁液,顺着呼吸淌下。
月光在眸中蓄着的水泽里破碎,他含着指尖锁住唇中声音,双足像是被泡在凉水中,小幅度地掀起浪波,在月下划出一道泛着银光的轨迹,茫然飞流,没有终期。
他浑身虚汗地醒来,正想唤人进来为他倒点水来喝,在坐起时发现身子的不对劲,迟钝地掀开被子,才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种事,上一次发生还是他十字打头的年纪里。
谢安执以被掩面,羞赧与无措一股脑上涌。到了宫中,向来游刃有余的他总是无助,像一只可怜虫。
他只得自行起身换了衣裳,裹了大氅躲到小榻上,晾着床榻与旧衣裳,期望它们能在天亮之前干涸。
还好今晨来服侍的是冬青,他向来不多说,也不问自家主子半夜上了小榻,拿着书,似是苦读的模样是为何。他没说自己发现了什么,默不作声地收走衣裳、换好被衾,安静退离。
……
秋狩如期而至,秋高气爽,虽然过几日便是立冬,但往往过了立冬,京中还是一派深秋寂寥的模样。
眼下这个时候正好,猎物尚未躲入深山。
钟楚泠一袭劲装,袖口收紧。谢安执入场时,她正挑着弓,听闻凤君入场,转头对落座的谢安执粲然一笑,便放下弓,自猎场走入观礼处。
谢安执起身行礼后,直起腰,垂目淡淡看着她这般装束。
“好看?”钟楚泠挑眉笑。
谢安执耳垂起了绯红,虚虚地“嗯”了一声。
“好看就多看几眼,一会朕便要出发了。”
钟楚泠牵起他的手,说道:“马上要入冬了,朕猎只狐狸来,剥了皮毛给你做御寒衣物。”
“多谢陛下。”谢安执不冷不热地说道。
一旁的某个官员夫郎掩唇笑道:“陛下可真是宠着凤君呢!”
“林夫郎若是羡慕,叫你家妻主给你猎一只来。”钟楚泠转头笑道。
谢安执怔怔地看着她,此时初晨日光薄薄附在她的脸庞上,连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密长眼睫下墨瞳折出日头的半缕光亮,在谢安执眼前微微闪动。
心绪如山间清泉激荡,泠泠作响。
泠泠。
他突然想这样叫她。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谢安执飞快敛下羽睫,心中慌张非常,不断地训斥自己,怎可这般无礼。
哪怕未登基时的钟楚泠,他都从未叫过她的小名。
那样亲昵的称呼,那样念起来便会在唇舌中生出蜜糖甜津的称呼……除却血脉相连的亲人,只该存在于心意相通的爱侣之间。
可帝王凤君这两个身份所串联的关系,在他心中,从来都不是爱侣,而是君臣。
不该动这个念头才是。
谢安执,你恃宠生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