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送肉
袁应泰目不斜视地行走在宫墙楼阁之间，身前带路的太监时不时侧头看一看后面的那位大人。
他眉目凝重，却并没有什么畏惧的模样，似乎只是因为进皇城而紧张，并不因为要被治罪而感到恐惧。
想到这里，小太监撇了撇嘴，暗道一声晦气。
宫里面的人都说，袁应泰要彻底倒台，只是因为官职太大了才有这一次面圣的机会，大约出宫门就要进死囚牢。
如果是个志得意满的小官，还可以敲一笔银子，如果是东林君子他们，也能拿出去吹嘘吹嘘，偏偏就是个将死的货！
在沉闷中，两人先后进了乾清宫，朱由校正在练武，袁应泰也不打扰，站在角落里看着，等待那位少年天子把剑扔给一旁太监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以后又穿上正装，才走上前去拜见。
“罪臣袁应泰，拜见吾皇！”
“平身，跟着朕来。”
朱由校挑选了个僻静点的静室，走进去以后又叫太监端进来茶水点心，这才坐下。
“袁卿吃早饭了吗？”
“回陛下挂念，罪臣已在刑部用过早饭。”
“说话不必那么拘谨，那朕不客气了。”
朱由校大咧咧地拿起一块点心塞到口中，眼睛仔细观察着袁应泰的一举一动。
只见袁应泰仍旧是一脸沉重的模样，既没有因为他行为不羁而恼怒，也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问询而紧张。
“袁卿还真是好说话，先前孙先生那么好说话的人，还要劝朕两句。”
“回陛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臣因失职被押送入京，期间私自延拖时间已是死罪，陛下愿意见臣已是天大恩宠，臣又岂能越俎代庖。”
“呵呵，不在其位……袁卿可知道，朕为何起复熊廷弼，去把你再替回来？”
“回陛下，臣子岂敢揣摩上意，陛下乃一国之君，所令所命……”
“行了行了，别说了，朕明白了。”
朱由校实在是听够了袁应泰絮叨，连忙打断，把点心放在一旁，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以后，正襟危坐。
“袁卿，朕看了你的那些折子，自打任命你经略辽东开始，有请辞之意的折子你上过三次，一次是刚刚任命，一次是到了辽东，你以不知兵上书请辞，第三次则是因为军饷调度请辞，朕就是想问问。”
朱由校眼眸紧紧盯着袁应泰，观察着他身上细微的变化。
“军饷调度，在辽东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朕拨发的军饷，到你手里，还有多少？”
袁应泰沉默一会儿以后，开口道：“罪臣别离辽东久了，那些事情，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吗？朕看你折子上写，缺银少粮，缺兵少将，只要朝廷提供钱粮兵员，你就可以收复辽东失地。”
朱由校随手拿起一旁的折子，翻了翻以后找到了袁应泰的那些，递给他看。
“朕是拨发了银子的，拨发了不少，可是你发下去多少呢？”
袁应泰绷紧了的嘴巴有些干裂，他下意识舔舔嘴唇，却不敢开口，额头上开始沁出汗珠。
“朕来告诉你，先前熊廷弼在任，朕以内帑和户部一起，共调度了二百一十六万两，十月你上任后，户部和内帑又开支百万两给你经略辽东，现在呢？四月！熊廷弼告诉朕，兵卒们已经三个月没有开支了！”
“百万！百万！你告诉朕，你是怎么三个月花了一百万两银子的！你告诉朕！”
朱由校把一堆折子扔在袁应泰身上，冷声怒斥！
袁应泰身体颤抖着，缓缓下跪，磕了几个头，却仍然不开口。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有什么事，朕都不配知道？！”
“陛下，罪臣，罪臣实在是不能言说，陛下，前线正起战端，罪臣若是说出来，那就是害了大明，陛下……”
“害了大明，也就是说，你没有挪用，真的是有人在偷吃朕的银两。”
袁应泰不敢再开口回应了，只是磕头。
朱由校心中冷笑，又是一个被诈唬瘸了的。
“袁应泰，朕不用你说实情，你就说说，为什么告诉朕就是害了大明。”
朱由校语气平和了一些，不过仍然没有让袁应泰起身。
袁应泰双手紧紧地叩在地上，心知自己一时紧张已经失口露馅了。
“呵呵，和你说话真是费劲啊，你不说，还得一直让朕猜。”
朱由校看着跪倒在地上的袁应泰，缓缓道来。
“户部，工部，兵部，每个人都从手上摸一层，到了出京城的时候能有多少？能有七十万两吗？”
袁应泰身体僵硬住了，仍然不曾开口。
“当然了，押运的官员肯定也要拿一点，路上还要路过山海关，路过宁远那边，王化贞也拿了是吗？最后到那儿，最后是薛国用清点的，他拿了没有？贺世贤？李光荣？尤世功？陈策童仲揆……”
朱由校一个接一个地点出辽东有资格接触军饷的人，除了两位巡抚以外，剩下来的每个人应该都只能见到三五万两了。
京城出发的一百万两银子，到了辽东怕不是连五十万都没有。
“陛下，他们都不是奸臣，实乃大势所趋，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前线有战事，还望陛下忍一时怒火，不要……”
朱由校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么看来，自己的猜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吞没军饷案的犯人是所有人，是所有能够接触到军饷的人。
大家全部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为了让别人放心，自己也不得不贪墨一些饷银，当然，这其中肯定有例外，比如那个前些日子立了大功的贺世贤。
大家都缺银子缺人，可是只有他特别的缺乏，以至于他最响应袁应泰招纳降卒的政策，因为他的兵再打就全部打没了。
朱由校知道袁应泰为什么不敢说，这件事情大家都可以知道，可是大家都没办法解决。
袁应泰并非畏惧，而是无力。
他知道自己不能改变这状况，他也知道朱由校也无法改变，朱由校强行较真的后果，那就是满朝文武尽皆仇敌。
这便是他口中的“害了大明”。
他更想说的是“害了你自己”！
“袁应泰，朕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自然晓得轻重缓急，朕召见你之前，对此事便已经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朱由校伸手扶起袁应泰，后者跪在地上，朱由校蹲在地上，比他高一头。
眼眸深邃的少年轻笑着对满脸泪水与悔恨的老者说：“朕想救大明，你愿意为朕做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