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不安
桃花漫漫, 浩浩云霞,伴随桃林中的清越的乐声,琼林宴正至酣处。不知何时, 静楠等人食案上已布满了桃花瓣, 连杯盏亦不幸免。
纯净的茶水中映照出澄澈天空,宛若湖面,一片粉色花瓣正于其中轻轻徜徉。
静楠端起看了眼, 大公主来不及阻拦, 就已经被这小祖宗喝入腹中, 还把那花瓣一起嚼了嚼,她好气又好笑,“飘了这桃花, 就不干净了, 该叫人换一杯。”
“可以吃。”静楠的理由和开口时无辜的神情叫大公主无言, 这孩子小时候就很有贪吃的潜质,曾因好奇啃过兰花, 刚巧那兰花又有毒性, 啃过后上吐下泻了一整天, 所以方才她才心道不妙想要阻拦, 而今果然, 长大了这习性也没变。
她抚额, 点点小姑娘的脸蛋, “你呀, 真是……”
若说圆圆的弱点,吃准没错了。
想着, 大公主又笑起来, 忽然凑到静楠耳畔问她几句话。
静楠起初惊讶, 而后疑惑,最后看了眼上首面无表情的荀宴,在大公主的极力劝导下犹豫着点了点头。
这场琼林宴,皇帝达成了三重目的,考校新录用的进士、牵红线、看儿子争风吃醋,他心情自是大悦,荀宴情绪却不大好。
他面无表情,众人只道是太子殿下的寻常模样,还以为他在思索家国大事,俱不敢打搅。
至于他人,一甲的三位进士皆在宴会中大出风头,尤其是年轻俊秀的探花,宴中便有不少人家去暗中打听家世,宴后又收到诸多请柬。可以料想,至少这段时日他在上京都会是众人议论的一员。
毕竟如此年轻的探花,不多见。
宴会将歇,荀宴静坐位中,看大公主带着静楠寻那位探花,三人不知说到何事,笑容灿灿,似一见如故。
默然间,他饮了三杯酒。
徐英循他的视线看去,不觉间也慨叹道:“这位探花,当真是个风流儿郎。”
话落,徐英立刻感到太子看了过来,以为有何吩咐,却听太子问:“何意?”
何意?徐英一怔,“奴婢是觉得,这位探花郎生得俊逸非凡,形容举止似都很讨人欢心……”
讨人欢心……徐英渐渐反应过来,太子是见乡君和那探花相谈甚欢,醋了。
他内心无语,乡君身边还有大公主,三人中明显以大公主为主。再说了,乡君心中明显只有您,吃的哪门子醋啊。
太子神色淡淡,常人也看不出喜恶,突然又问:“探花年岁几何?”
徐英这次小心翼翼觑他脸色,“听说,似是二十有一。”
“嗯。”
饶是徐英,也猜不出这位殿下的所思所想。
宴会结束时,静楠照例来寻哥哥,要与他一起,却被荀宴以还有很多奏折要批给拒绝了。
她一呆,问道:“不可以陪哥哥一起吗?”平日都是这样呢。
荀宴摇头,“今日不大方便。”
朝中有些机密之事,确实不便有旁人在场,静楠非无理取闹之人,可她能感到荀宴的情绪,不是因机密而拒绝,是纯粹的不想看到她而已。
她有些无措,抿了抿唇,轻声道:“那我等哥哥。”
徐英顿生感动,多体贴多乖的乡君啊,若他是殿下,早就应了。
荀宴却一顿,别开脸去,淡道:“不用,今日我会忙到很晚,近日可能都是,自己去玩儿吧。”
说罢,大步离开,有意忽略了静楠欲言又止的脸色。
这会儿,小姑娘当真感到委屈了,不知哥哥为何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在这一瞬也受到影响,情绪肉眼可见的变坏。
胸口闷闷的,似乎因荀宴冷淡的话语和脸色,压了块沉甸甸的重石。
静楠在荀宴的疼爱下长大,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心中难受,竟就站在原地发呆,若非大公主寻了过来,她还不知要对着荀宴离去的方向看多久。
问清缘由,大公主冷笑了声,“狗男人,什么德性。”
自己走不出那一步开不了窍也就罢了,见她们和别的年轻小郎君接触,醋了竟就拿小姑娘撒气,不理人,这都是什么无师自通的渣男技巧。
“他不理你,你也不理他就好了。”大公主气道,“看谁拗得过谁么。”
她就不信,阿宴能坚持几日都见不到圆圆。
静楠没有她那般气愤,听过后犹豫了好半晌,还是认真道:“哥哥应该确实有事,他一直都很忙,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哥哥的辛苦,静楠一直看在眼中,虽然皇伯伯时常叫她要劝着,可是她能够感到那是哥哥真正想做的事,并且做得很开心。她无法劝阻,只能静静地陪在身边,叮嘱哥哥不能忘了用膳和休息。
大公主也很清楚这点,听罢叹了口气,捏捏静楠脸蛋,“圆圆你啊……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懂事做什么?”
话虽如此,大公主心底也是欣慰的,便道:“那就暂时不去打搅他,等到夜里,再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
“太晚了不好,哥哥要睡。”静楠想了想,“等过几日吧。”
那可不行,如今正是关键时机呢,大公主最终敲定,选在翌日清晨。
反正,明日也无需早朝。
明日无朝,批完奏折后荀宴难得早早上榻了,照例于灯火下持卷,书捏了许久,一页也未翻动。
他的脑海,似乎依旧在自动回想白日琼林宴中的画面,其余种种一带而过,最多的,竟都是小姑娘的脸庞。
荀宴以为自己凝神坐于上首,并未过多关注静楠,没想到自己都不曾察觉时,竟看了她那么多眼。
与人交谈时的笑靥,垂首享用美味时的专注侧颜,欣赏众学子时的明亮眼眸……灵动美丽,每一幕都在脑中定格成画,叫荀宴再一次意识到,她真的长大了,已出落得如同小仙子,今日稍稍妆扮,便吸引了不知多少目光。
她尤其喜爱与同龄人交谈,想来也很喜欢那些年纪相近的小郎君。不像他,整日忙于国事,根本不知如今的年轻人喜好,难得能陪伴圆圆时,谈的最多的也是她的功课,不然就是问她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吩咐人给她置办。
很多次,他一提起功课,小姑娘脸蛋就皱巴巴的,透出一股哀求的意味。当时他深觉有趣,可圆圆说不定已经因此越来越不愿和他相处了。
二人相差十四年岁,莫说兄长,稍微努力下,便是爹爹也能当得。
那些小女儿家一时的喜欢,也只是因为相处太久,而错把依赖当成爱恋罢。
说到底,论兴趣爱好和性格,肯定还是同那些年轻小郎君一起更为快乐自在。
荀宴的目中,攀上点点失落和沉重。朝中运筹帷幄的太子,第一次有了患得患失之感,忐忑于养大的小姑娘何时会厌了他,不再愿意陪伴他。
尤其是今日,他见圆圆与那探花相谈甚欢,思及自己的沉闷无趣,竟第一次拒绝了她,堪称落荒而逃。
不知在圆圆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说不定对不用再陪他而感到轻松,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思绪纷乱,荀宴干脆放下书卷,躺入被褥,试图以睡眠来止住这越跑越偏的想法。
许是如水的月色太过温柔,许是白日疲惫,他当真很快阖目入睡了。
只这睡梦中,并不大清静。
久违的一场梦,荀宴看见了印在脑海深处的圆圆幼时模样,光溜溜的小脑袋,呆呆的,懵懂天真,可爱极了。
她任他牵手向前行走,乖乖的一句话也不多说,眼中充满信赖。
走着走着,她从垂髫小童慢慢长大,长高,乌发如瀑,婴儿肥的稚嫩脸蛋长开,愈发美丽,身姿窈窕,变成少女模样。
目之所及处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看向他的目光就越发少了,那双柔软的小手离开了他,朝别处走去,身影渐行渐远……
“殿下,殿下。”呼唤声响起,荀宴倏地坐起身,与其说他是被唤醒,不如说被梦给惊醒。
外间天光微亮,应是到了清晨。
徐英道:“乡君在大公主府上,突然呕吐不止,一夜未眠,大公主匆匆请了太医去,奴婢想着应向您禀……”
话音未落,榻上的人已经随手取了间外袍披上,匆匆出了东宫。
发未束、衣衫不整的太子殿下策马一路行去,惊住了无数人,在意识到马上为何人时,纷纷俯首不敢多看,过后才踮脚张望一眼,不知殿下要去往何处。
大公主翘首以盼,虽早有预料,但乍见荀宴形容时,还是着实惊了把。
“圆圆在哪?”
她结巴了,“在……在我房中。”
荀宴脚步一顿,抬首就让她领路,大公主竟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顺从地领了人到房中去,此前想好刺激人的话,是半个字也没了。
因知晓荀宴敏锐非常,大公主这次让静楠服了一种药丸,不至于真的难受呕吐,只会脸色苍白,脉象虚弱,是她珍藏的一种药丸。
原本她觉得这个计划很好,可试探阿宴真心,这会儿见他神色,就隐隐后悔起来。
若被戳穿了,知道是她的主意,阿宴定要找她算账……
大公主的脚步慢下,在荀宴急急踏入房门时,并没有跟进去。
太医已至,为静楠诊脉后道:“只是东西吃杂了,脾胃不适,没有大碍。药也不用喝,待会儿煮一碗健脾养胃的汤就行。”
荀宴立刻问侍婢,“乡君昨日吃了什么?”
侍婢们颇为畏惧,吞吞吐吐把大公主交待的话道出,说乡君昨日宴后心情不大好,到大公主府上吃了许多,荤素冷热皆有,竟还制了冰碗。
越听,荀宴眉越沉,听到冰碗时怒道:“乡君不懂事,你们也不懂!都是死的?”
几人连忙跪下,求太子息怒,荀宴忍着火气,让她们到屋外跪着,这才慢慢走入内屋。
视线一碰到苍白的静楠,他心就像被戳了下,隐约明白她昨日是为何心情不好。
定是因他没控制好情绪,对她突然冷淡,让她难受了。
他并非年少气盛的小郎君,怎么竟也做出了这等蠢事。
悔意如潮水涌来,荀宴帮静楠掖了掖被角,坐在榻边,见她平日淡粉的唇色如纸般白,脸色更差,几乎快和床榻上的人一致了。
好半晌,徐英才喘着气赶到大公主府,手捧衣裳饰物奉上,小声道:“殿下,先将衣裳穿好?”
荀宴颔首,起身穿衣,余光却时刻关注着床榻,待见静楠眼睫抖了下,便直接大步走去,“圆圆?”
他的语气,是少见的紧张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