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年代文里的老实人(完)
徐贵今天起的很早。
他精心挑了一身黑色西服, 又在左胸胸前佩戴了白花。
卧室的洗手间很大,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十二年的时光, 他的五官逐渐变得成熟俊朗, 比起年少时胡吃海喝引起的虚胖, 现在的他也是别人口中的帅大叔。
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扯扯唇, 露出了一个和年少时无异的张扬的笑,眉眼间的沉郁跟着消散些许,才笑完又觉得难看, 唇角又缓缓抿的平直。
门外传来几道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了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妻子和孩子。
“爸爸,”六岁的女儿扎着简单的辫子, 踉跄着朝他跑过来, 抱着他的大腿似懂非懂道:“……我们今天要去看时玉叔叔吗?”
妻子面容苍白, 担忧的看着他, 相伴十年, 他们是最懂彼此的人。
他对她笑了下, 抱起乖巧懂事的女儿。
“是。”
“时玉叔叔是爸爸很重要的朋友,念安一会儿到了陆家要听话哦。”
说着他走出了浴室,妻子轻轻揽住他的胳膊,“走吧。”
他们坐上门口的车。
司机开车不急不慢,路边一晃而过的是千禧年蓬勃发展的城市。
公路上来往不绝的汽车、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意气风发的新时代年轻人以及大喇叭里唱的“喜迎千禧”。
一眨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很多年少时以为能当一辈子朋友的人,如今却只能深埋于心底。
真可惜, 他们的友情没有毁于矛盾和岁月, 而败给了命运。
坐在车上, 徐贵恍惚间想起那些往事。
他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实际上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能清晰的回忆起过去。
亮着惨白灯光的病房内,骄矜傲慢的陆家小少爷静静的躺在大床上,那么风华绝代的一个人,面上却毫无血色,像睡着了一样,从病发到抢救到宣告死亡,太快了,才短短半个月。
那一阵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茫然地随着父母到处奔走,茫然地看着全北城的人来医院探望他最好的朋友,茫然地……被父母带到了葬礼现场,却什么也没看见。
陆家那位位高权重的陆三爷发了疯,没让时玉进陆家陵园。
他被那位三爷藏了起来,至今不知道埋在哪里。
浑浑噩噩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他在葬礼上气的发疯。
那会儿他还是个小胖子,没人拦得住他,在父亲惊怒交加的眼神中他冲上了二楼,踹开那位活阎王的房门,想质问他凭什么不让时玉进陆家陵园。
——却看见了满室白烟和一地烟头。
那位陆三爷就坐在角落,听到声音也一动不动。
指尖有一点猩红,烟雾缭绕。
所有人都在讽他心狠、刺他装模作样,可却都忘了,北城这两年谁人不知时玉是这位的心头肉。
他不知怎么忽然就难受的厉害,瘫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哭的头晕,甚至缺氧。
看着屋子里毫无反应的男人,好像看到了一尊冷硬苍白的雕塑,最后他被赶上来的徐父拖着后背拽走,离开前透过模糊的眼泪看见屋内的男人似乎动了下。
他手中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是块玉雕龙。
裂了条缝,又被拿红线缠了起来。
时光匆匆过去这么多年,徐贵不知道从哪听过一个传闻。
据说拿红线把逝者伴身之物缠起来,留在身边,能得逝者托梦。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只是这么多年了,想来也是假的,不然陆逞怎么会一天比一天衰老,正值壮年的年龄却已满头华发,在医院躺了一年。
若是当真能托梦,时玉应该也不会愿意看到他尊贵从容的小叔,变成如今这幅毫无生气的模样。
很快到了陆家。
陆家的气氛肃穆安静。
挂着白花白绫,来往的祭奠者全部神情哀痛,安静的送上花束。
徐贵下了车,抱着怀里紧张的女儿。
才走几步,他便看见了一位老熟人。
王家的四公子,王权。
王权手里牵着孩子,看见他后顿了下,苍白的面上扯出一个平静的笑。
他们互相点了点头,便算致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以为会玩一辈子的朋友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移开眼,却听见一边的妻子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摇摇头,他把女儿抱给妻子:“我去洗把脸。”
去洗手间的路上他又看见了王权。
早已长大的男人成家立业多年,身边是温婉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
多年前那两场没有结果的告白,似乎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那个勇敢的举着花束站在酒店后门,看了他一眼依旧将花递给青年,并大声的说“我喜欢你”的男人也在短暂的消沉后,开始了新的生活。
十二年的时光。
便是再深的感情也将成为过去。
徐贵和他点了点头。
他们擦肩而过,隐约的,他听见了男人怀里孩子的声音。
“……爸爸,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来这里呀?”
他没有听王权是怎么回答的,也没有必要。
就像外面大街小巷里唱的那样,新时代新生活,过去就埋葬于过去。
只是终归有些可惜。
这么美好的时代,他却没能和想要前行一生的挚友一同看见。
导致现在深夜迷茫时,连找个喝酒的人都没有。
祭奠结束后,他没有耽误,带着妻儿离开陆家。
回头再看看,满室喧嚣,真正为时玉来的人又有几个。
十二年了,什么都变了。
唯有陆三爷疼爱他那个早逝的小侄子这一点没有变。
所以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依旧有来来往往无数个人知道一个名字。
——陆时玉。
那位陆三爷的小侄子。
……
车子平稳行驶在公路上。
驶过一条小巷后停了下来。
妻子拿过一个小盒子,递给他。
“爸爸,”女儿叫他:“……你干什么去呀?”
他捏捏女儿的小脸,“去送一个东西。”
小巷寂静悠长,一直快走到头,才能看见一间玉石铺。
装修典雅精致,外间摆满了莹白无暇的软玉。
店内只有一个员工,正打扫着卫生,看见他进来后笑了下:“抱歉啊先生,我们老板不在,您明天再来吧。”
他拿着古朴铜色的木盒,点了点头:“我只是来送个东西。”
把盒子递给员工,他有些不舍,却又忍住了收回盒子的手。
“给你们老板的。”
“哎,是卖玉吗?不是云南那块的吧?我们店不收云南那块的玉。”
“为什么?”
“不太清楚,但是我们老板对云南那边的玉好像有些挑,一点瑕疵都不要,宁愿自己飞去采也不愿意收别人手里的。”
徐贵一愣,忽然轻笑了起来,笑的却有些释然。
“我这个玉不一样,是一位朋友当年雕坏的残次品,也是他让我送来的。”
“啊?”
“你们老板应该会喜欢。”
他走出店铺,周边小巷里断断续续有住户起床散步。
经过这家玉石铺时总忍不住讨论两句。
“别小看这铺子,里面是大老板呢。”
“啊?大老板住这?”
“谁知道呢,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人,据说是个玉石迷,天南地北的到处飞,还专门建了个展馆,多少玉石老板想去看看都不行,说是私人的,不开放。”
“这有钱人爱好都跟咱们不一样啊。”
“可不是吗,长得也凶的很,谁敢惹,一回来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哟,还是个活霸王嘿。”
……
徐贵离开这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妻女在车内等他。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位行事不羁的好友曾和他抱怨过的话。
那是年少时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他的卧室宽大温馨,放了许多小人书和手办。
微风拂面,阳光和煦。
“贵儿,我想去云南玩玉。”
“云南的玉肯定都特别好看,”那是一片白光,坐在白光里的好友轮廓模糊,唯能看见垂落的黑发和秀致的鼻梁,他坐在他卧室的椅子上,不高兴的嘟囔:“……我好想去哦。”
他趴在床上看小人书,敷衍的笑了两声。
很快卧室的门被敲响。
门外出现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五官模糊的男人穿着修长挺括的风衣,气场雍容沉稳,语气温和含着笑意,轻轻地唤:“时玉,回家了。”
他瞥眼看去,看见好友跳下凳子,三步并两步跑出卧室,牵住了来人的手。
“小叔,你今天好早哦。”
男人也耐心的回答他:“今天不忙。”
透过窗帘照进来的白光刺眼夺目,他们并肩朝外走去。
他顺着这白光又看见了马路对面沉默站着的另一道身影。
挺拔颀长,隐匿在大树下的阴影中,看不出模样,却露出了精壮结实的小臂。
那好像是小区里最近招的清洁工。
他见过他很多次了,总是出现在陆家别墅的对面,扫着草坪上的落叶,一身蓝色工服,带着蓝色帽子,手脚一点也不利落,磨磨唧唧的,几片落叶也要扫好久,直到时玉都进了家门还没扫完。
他很想和物业投诉,却发现那清洁工忽然站住了。
抬头不知道在看着哪里,眼神幽邃宁静,一直站到白光退散,也没有离去。
耳边是汽车的嗡鸣,时光悠久漫长。
他终究还是记不清他们的脸了。
那三张面孔存在于他的记忆里,直到最近,年近四十,他才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
那晚他在阳台吹了一夜的冷风,抽着烟,又想笑又想哭。
……怎么就这么扯淡呢。
但仔细想来,只有这样才合理。
他走过商场下的大屏幕。
屏幕里传来主持人激动地声音:“……徐先生,听说您又向全国数十所医院捐赠医疗器械了,这向善举您已经坚持了八年,或许我们可以问一问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没有什么故事。”
“只是想起我一个朋友。如果当年医疗环境再好一点,或许他能陪一些人更久些。”
“很遗憾吗?”
“嗯。”
“很遗憾。”
- - -
……
“诶,贵儿,我要是英年早逝了你帮我个忙。”
“别胡说,什么忙?”
“就这个,这是封信,你给我小叔;这个是我雕的一个玉雕,可惜我现在手软,雕不完了,你给那谁。”
“我小叔年纪大了,你等我头七过了,就把信给他。”
“这玉雕……你等大白来找我了,再给那人。”
“烦不烦,你怎么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能不能安生点?”
“行行行,保证这是最后一句了,以后再也不说啦。”
……
——早知道这竟真是他最后一句话,
就让他多说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