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7
霜浓冷冷地看着他,嘴角翘起了一丝微笑。
春香已将邓老二拖了回去,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断裂声在漆黑的屋子里响了起来,邓老二的惨嚎声凄厉无比,好似一个人在一瞬间就受完了全世界所有的酷刑一般,可是这还没完,只听春香又吃吃笑道:“那一掌,还震断了我浑身的筋脉,你打完了我,就这样扬长而去,可知我是怎么死的?”
邓老二说不出话,他竟已开始哭泣。
春香幽幽道:“我那老鸨妈妈,见我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就把我用草席裹了裹,直接埋啦!这苦楚,起码有一大半要算在二爷头上,二爷你看,我已为你备好了一个坑……”
邓老二再也忍受不住,好似已被吓疯了。
而这屋子里的其他人?
宁阴镇的鬼物何其多也,它们是多么的怨恨这样随意杀人的人,即使这些手下与这些鬼物们并没有什么愁怨,可是见了这些人的恶行之后,众鬼物怨气冲天,再也按捺不住,冲进屋子里去,决心用最可怕的报复来惩罚他们。
一时之间,柳宅到处都是惨嚎之声,简直好似人间炼狱。
而楚留香呢?
楚留香刚刚把那死去的柳老太太自树上放下来,又脱下了一间衣裳,盖在了柳老太太的身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是说不出的萧瑟、说不出的难受。
霜浓站在那棵枯树的旁边,正瞧着他。
楚留香苦笑一声,道:“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的脸上沾上了脏东西?”
霜浓道:“你竟不阻止它们?”
楚留香苦笑道:“难道我阻止它们,它们会停下?”
霜浓道:“不会。”
她只是很好奇这个男人的底线罢了。
楚留香又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会阻止他们?”
楚留香不杀人,这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情,可问题是,霜浓是鬼不是人,她也压根不清楚楚留香是谁。
霜浓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应当是很讨厌别人死在你面前。”
即使这个人是恶人。
楚留香又叹了一口气。
他道:“如果是我的仇人,我不会杀他,但邓老二不是我的仇人,我又怎么好叫他人放弃复仇?”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楚留香从不杀人,从来都是对人宽厚的。
但这也是有理由的,楚留香武功高强,因此,即使有人对他步步杀招,他也能全身而退,自然要游刃有余一些,他以德报怨,总归是自己没有什么事情。
而且,他深知一个道理。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个道理,必须得要互相结仇的两家人看明白才可以,你一个旁人,没经过丧亲之痛、没经过自己惨死,上嘴皮子碰一下下嘴皮子,就大放厥词的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道理倒是没错,可这话说出来,岂非慷他人之慨?实在无耻得很。
前一段日子,他在江湖上调查天一神水失窃的案子,认得了一个姓孙的瞎眼画师,那画师的一双眼睛,是被当时号称武林第一美女的秋灵素剜掉的。
秋灵素剜掉他眼睛的原因,却也十分可笑又可怕。
那秋灵素觉得,这孙画师为她画过像之后,又怎么能为别的女人再画像?于是,她就剜去了孙画师的双眼。
这份狠毒,的确已不像活人。
楚留香找到秋灵素时,却发现恶人自有恶人磨,秋灵素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早叫人毁去了,她也十分悔恨自己多年前犯下的错,楚留香没有杀她。
但,假使那时,孙画师在场,要用尖刀也剜去秋灵素的双眼,楚留香却也绝不会阻止!
因为这是别人的仇恨,他自己不杀人,却不能替别人去原谅!
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他虽然浑身都不舒服,却也没有说一个字。
他当然也已听见了春香如泣如诉的话语。
她的经历是多么的悲惨,以至于让她怨气冲天,变成恶鬼,等待着复仇的这一刻。
那……霜浓呢?
楚留香忍不住去看她。
她的表情依然冷冷淡淡的,也不动手,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她是个令人惊艳无比的美人,只这样简简单单的站着,与这雪夜融为一体,成为一副绝美的景色。
楚留香忍不住想,那霜浓呢,她到底是怎么样变成鬼的呢?
她也是被这一群丧心病狂的江湖人所杀害的,她死前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才令她的怨气如此的深重,化成了女鬼,三四十年来,都蛰伏着,等待着复仇的那一刻呢?
楚留香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触痛了。
一种深深地怜惜之情,已从他的心底泛起。
而一种深深地无力,也席卷了楚留香的全身。
他是喜爱霜浓的,她实在美丽,风采动人,身上又有一种神秘的气息,让他趋之若鹜,无法自拔,可如今,他却已意识到,这种神秘根本也不是她想要的,而是一种极其悲惨的过去所早就的。
霜浓死在过去,如今也活在过去,而他,无法拯救霜浓的过去。
楚留香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霜浓轻轻扫他一眼,飘然而去。
楚留香跟了出去。
作为一只鬼,霜浓当然是可以飘的,只见她的足轻轻一点地,整个人就轻飘飘地漂浮起来,她本就是鬼,没有温度,自然是不需要穿厚衣裳的,这冰天雪地之中,她尤穿着轻薄的衣裙,此刻风一吹过,衣袂飘飘、如神妃仙子、壁画飞天一般,超凡脱俗,美丽不可方物。
仅凭这样的容颜,她已足够让这世上所有的男人为之疯狂了。
楚留香勾唇一笑,也足一点地,使出他那出神入化、踏雪无痕的轻功,跟上了她,轻笑道:“我见了你,才知道那洛神赋中写的洛水之神是什么样子。”
这本是说她美,她却只是斜眼一瞥,淡淡说道:“那是神仙,我不过是只女鬼罢了。”
楚留香面色不变,又道:“女鬼又怎么样?难道这天底下还有规定,女鬼不能比神仙漂亮?”
霜浓忽然停了下来。
她瞧着楚留香的脸,只觉得自己对这人世间,好似也还有一些留恋了。
这世间的确很污浊,但这世间也的确存在好人,比如说她良善的父母,比如说这个只有短暂关系,却能这样子来帮助她的男人。
她心里对楚留香很有好感,嘴上却只道:“你可要知道,女鬼是吸食阳气的,你知不知道,人若是没了阳气,会变成什么样子?”
楚留香歪着头道:“什么样子?”
霜浓冷冷道:“会变成干尸。”
楚留香竟还在笑:“你想将我变成干尸?”
霜浓道:“你若不想死得太早,最好还是赶紧走吧。”
楚留香:“…………”
楚留香扼腕:“我早就听说有一种男人,自榻上下来之后就翻脸不认人的,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也有你这样的女人,玩够了也要翻脸不认人的。”
霜浓:“…………”
她总感觉阿楚好像玩角色扮演玩上瘾了一样。
她瞪着阿楚,简直想要将他一脚蹬开。
但楚留香却正好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若是殷勤的对待他,想要永远将他留在身边,他就好似会很抗拒,可是一个女孩子,如果神神秘秘的,随时随地想要将他一脚蹬开,那他浑身上下就开始犯起了一种奇怪的贱,非得追着人家跑不可。
绝大多数的男人,好像都有会犯这种奇怪的贱。
霜浓却没法子真的把他弄成一具干尸。
莫要忘了,鬼物也是有感觉的。
虽然每个活人的身上都有阳气,可为什么鬼物却偏爱于江湖人呢?
那自然是因为,江湖人勤于锻炼,身体强健,阳气更充足一些。
而这个叫楚留香的男人……
他内功深厚,阳气充足,只稍稍靠近他一点,就能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源源不断的热意,好像能活生生把人烫死一样,他一进宁阴镇,她就已知道了。
不,是整个宁阴镇的鬼物都知道了。
霜浓乃是用古法炼出来的鬼,比自然形成的鬼物要更强,她独占了楚留香,不叫别的鬼物来碰他,若是这些鬼物轮番上来,或许这位阿楚大侠,真的会死也不一定。
人与鬼之间,如何能形成稳定的关系呢?他这样锲而不舍,实在叫人心烦得很。
霜浓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而阿楚……他这样的人,难道还会过不好这一生?
忽然之间,霜浓居然有些嫉妒阿楚,一个人若是惨到没边儿的时候,只有来一个更惨的人,心里才会好受些,若是来阿楚这样一个又英俊、又潇洒、性格又好、武功又好,简直无一处不好的人,恐怕连鼻子都要气歪了。
霜浓盯着他,冷冷道:“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女人可以找?”
楚留香一愣。
他看得出,霜浓是真的生气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瞧了瞧这个脸上阴云密闭的女孩子。
他苦笑着道:“难道你很想让我找别的女孩子?”
他立在原地,双手抱胸,脸上那种总是很轻松、很愉悦的表情也有些消失了,一双如春风般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霜浓,眉头皱起,好像有些难过。
霜浓道:“我想你这样的男人,应当是不缺女孩子喜欢的。”
楚留香叹道:“我想你这样的女孩子,也应当不缺男人喜欢。”霜浓不理他,继续道:“难道我是最漂亮的?”
她的确是最漂亮的。
美得惊人,这天下的十分容光,似乎也有七分分给了她,而她孤独又阴冷、火爆却冷淡的性格,更是让她看起来如此的……不同。
楚留香道:“是。”
霜浓讽刺似的笑了笑。
她道:“漂亮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再漂亮的人,看多了也就不再惊叹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了。
楚留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霜浓浑身一颤,好似又被这滚烫的掌心给烫到了一样。
他只道:“我若不走,会怎么样?”
霜浓冷冷道:“你不妨试试看!”
楚留香这人有个毛病。
别人不让他干什么,他就非得去干什么,别人若是非要他干什么,他就很有可能偏不干了。
唱唱反调,这或许是他人生中最爱干的事情之一。
所以,霜浓让他快点滚,他就偏偏不滚。
邓老二已经死了,可莫要忘了,这地方,还有那杀人不眨眼,经验老到的慕容轻侯。
慕容轻侯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智秀大师,仿佛对捉鬼的事情知道的很多。
不得不说,只要有了桃木,鬼物实在是很占下风,慕容轻侯打定主意要消灭霜浓,楚留香不得不去担心这一点。
而且,他也的确对霜浓产生了情谊。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一种很难说的东西。有些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会彼此之间都觉得讨厌极了,而另外一些人第一次见面时,明明还什么都不了解,但那一眼,却就让人喜欢得紧了。
楚留香自认为自己与霜浓是第二种关系。
所以,他非要留下来不可,谁也赶不走他。
霜浓也没有再说什么叫他快滚之类的话。
他从善如流的跟上了霜浓。
他在客栈的屋子,那已经完全不能用了,今日早些时候,那女鬼春香来报信的时候,那屋子临窗的那一面墙,都已完全的粉碎,想来如今,那屋子里已是北风吹吹、冰天雪地了,住在那种地方,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所以,楚留香很从善如流地请霜浓姑娘为他找一间屋子来住了,如果能去她的家中拜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霜浓对他这种极其不要脸的行为表示鄙夷。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还真的带着楚留香去了她栖身的宅院。
这里,是整个宁阴镇的最中心。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阴森森、冷冰冰、毫无人气,破败不堪,若只看外表,简直就和那话本子里写的,聂小倩与宁采臣初遇的那座闹鬼兰若寺差不多。
楚留香面不改色地挑选了一间房住进来了。
他有着充分的准备,来之前,他回了一趟客栈,给了店家用于补偿损失的钱,同时买了新被褥和新炭,叫店家派人送到这做著名鬼宅里来。
店家……
当然不想送,但是奈何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所以,楚留香有新的被褥可以睡,还有炭可以烧,这一晚总归不会过的太难过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晚的不速之客还……挺多的。
不速之客一号:红衣女鬼一只。
样貌很清秀漂亮,哭得梨花带雨,只说自己是镇上无恶不作的大户郑家的第八房小妾,现逃离出来,无处可去,已快冻死啦,求恩公收留。
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是女鬼?”
第八房小妾大惊:“你怎么知道?”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这地方是镇上著名鬼宅,谁肯来?”
第八房小妾辩道:“我既然是小妾,自然不敢往客栈跑,怕被发现,只能来这著名鬼宅里躲一躲了。”
楚留香继续摸鼻子:“但是这镇上人少,好多家人家的房屋都已空置了,你为什么非要选鬼宅进来?”
第八房小妾悻悻离去。
不速之客二号:白衣女鬼一只。
模样明艳动人,说她是第九房小妾。
楚留香:“郑家的小妾是组队出逃的么?你们之间不对一对说法?”
第九房小妾悻悻离去。
不速之客三号:娇小玲珑女鬼一只。
这一只梳了小女孩才惯常梳的双螺髻,尖尖的,坐在树上笑,楚留香两眼一闭,并不理会她,她就自己推开门,光着脚进来,朝他笑道:“大哥哥,你怎么听见我的声音还不理我,真是个坏蛋。”
楚留香:“…………”
楚留香叹道:“如果一个男人对你这样的小女孩感那种兴趣,那只能说明他是个该死的禽兽,知道么?”
小巧女鬼的脸沉了下去,质问他道:“所以你不是禽兽?”
楚留香道:“绝不是!”
她也走了。
这么下去,似乎还有第四位不速之客要来,楚留香自破旧的榻上爬了起来,忽然长叹一声,道:“霜浓,你出来。”
无人理会。
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床板,脸色竟罕见的有些不太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躺在了榻上,半晌,那破旧的床榻之上,却好似忽然传来了他有些不太稳定的呼吸声。
他的脸色竟有些苍白,额上也出了些汗。
这里毕竟只是一个久无人居的古宅,这大冷天的,楚留香的衣裳穿的又不厚,这里的窗户上糊的绵纸更破更差,即使有那一点儿炭,这屋子也没暖和到哪里去。
他毕竟是个人类,肉|体凡胎。
而且,还先后有三四只阴气森森的鬼来找过他。
寒气若是入体,人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好像也很正常的。
屋子的角落里,忽有一道白影晃晃悠悠地飘来,落在了地上。
这白影亭亭玉立,如冰雪般美丽动人。
这自然就是霜浓。
她盯着那床榻看了半晌,那上头的人也没真的动上一下。
她皱了皱眉,心道:难道他真的风寒了?
这么好的体格,居然也会感冒风寒?
理智上,她觉得阿楚是在假装,可看了半晌,却也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有些烦躁,慢慢地凑近了阿楚,想要用手去碰一碰他的额头,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发烧,但手伸出去之后,却又停在了半空。
一只鬼,碰到任何一个人都是热的,哪里能分辩的出是不是正常的体温呢?
她的神情冷了下来,想要缩回手,躺在榻上的阿楚却忽然伸手,牢牢地扣住了霜浓的手腕,他蓦地睁开双眼,那双总是笑着的眼睛却也已冷了下来,带上了几分他与生俱来的冷酷。
他牢牢地抓住霜浓,霜浓的脸色刹那之间变得很差,就要把手抽回来,楚留香却忽然使力,将她整个人都拽到了他怀里,牢牢地抱住了她。
他叹了口气,道:“霜浓,你在试探我?你试探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