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醉雨江南(五)
众目睽睽之下,白偀微微撇过头。
“我没哭。”她嘴硬道。
“好哦。”左夜笑了下,也不计较她明显的谎言。他拽着白偀的衣角,喃喃道:“我好困,要先睡一下,你别走”
话音未落,他再一次昏睡过去。
白偀的视线转回到左夜脸上。
虽然他听不见,但她还是轻声道:“我不走。”
——
左夜再次醒来时,是夜里。
他睁开眼,看见头顶的薄纱帐上,绣着无数朵盛放的凌霄花。花朵从中线伸展开来,像一株郁郁葱葱的花树。
他再转过头,看到床对面的窗檐上坐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女子的身影。
她屈着膝坐在窗上,背靠着窗框,脚随意地搭在窗檐上。
院子里清冷的月色落下来,穿过树叶的缝隙,影影绰绰映在女子的身上。
她随意到有几分吊儿郎当的姿态,看着像是个深夜来访的采花贼。
左夜盯着那人影看了好久,才确定这是现实而非幻梦。
他轻声唤道:“白偀?”
他本意想出声唤她,可是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到可怕,喉咙一动就带来一股灼烧般的痛意,发出的声音也喑哑低微。
左夜正想提起劲再叫一声,白偀已经回过了头。
她轻巧地从窗檐上下来,灵活地像一只猫,无声而迅捷地几步走到左夜床前。
“是我。”白偀一边应他,一边从床边的茶炉上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左夜从枕头上抬起身。白偀撑了他一把,把茶盏放在他手里。
左夜低头喝了一口茶,醇香的茶汤甫一入喉,便为他初醒混沌的思绪带来许多清明。
他略喝几口润了润喉,低声道:“好香的茶。是醉雨庄的?”
“嗯,我们正在醉雨庄的院子里。”
白偀接过他喝完的茶盏放在一边,坐在他床边接着道:“阮红对你有愧在心,自然什么都会挑最好的送来。”她摸了摸左夜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对比几秒后道,“烧退下去不少。看来这醉雨庄的郎中还算有些本领。”
左夜听她说着这些日常,长久以来颠沛流离的心,久违地尝到了一点安定滋味。
他重新伏在枕上,拽着白偀的袖子枕在她掌边,鼻尖传来她身上温柔浅淡的皂角香,含着一丝他熟悉的莲花清香。
左夜闭上眼睛,额角轻轻蹭过白偀的指尖。
他眷恋着她身上的温度,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了吗?我之前的那些事。”
白偀一只手被左夜拉着,索性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他的黑发手感凉凉滑滑的,像是一匹名贵的绸缎。
“你没醒来的时候,阮红把她知道的部分告诉了我们。”她道,“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说谎。不过,听起来她说的像是实话。”
左夜的眼睫颤了颤,像是振翅的蝴蝶。
他问:“我睡了多久?”
白偀答:“两天一夜。”
左夜更紧地攥住白偀的衣袖,脸贴近她的手背,像是要整个人躲进她身体里。
“这么久,应该够说很多事了。”他阖着眼睛道,“阮红都说了什么?”
白偀顿了顿,把阮红那日告诉他们的事,尽量简短而不带感情地复述给他。
阮红对他们说,当时,正气盟和其他几个门派在秘密修炼药人时,找到了醉雨庄的阮红,希望她入伙。
那个时候,阮红的丈夫、醉雨庄庄主程徐被人陷害,身上中了一种慢性毒,无药可医、命不久矣。
阮红为了救程徐,答应了正气盟的邀请。
她到达正气盟的秘密试炼地点,然后亲眼目睹了一副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阮红心中不忍,可是她没有办法阻止,而且她确实需要神药。于是,她昧着良心留了下来。
然而,药人的试炼没有那么顺利。最接近成功的只有左夜一人,而左夜的血液状况并不稳定,时而灵、时而不灵。他们只得到了极少的一点点炼成的神药,而这一点神药都被为首的正气盟独占。阮红挂念命在旦夕的丈夫,多次请求分得一点神药,都没有得到允许。
走投无路之下,阮红决定去偷。已经炼好的神药被正气盟严格保密地藏了起来,阮红只能把主意打到左夜身上。
她隐约知道,神药是由左夜身上的血制成的,而且血液有用的条件极为苛刻。她不清楚这条件是什么,所以只能把左夜整个偷走。
阮红盗出了左夜,挟着他一起出逃。在回醉雨庄的路上,他们遭到正气盟的追杀,最后走投无路,跌落山崖。
好在阮红已经提前发消息通知了岑如火,让他带人前来支援。正气盟顾忌会把事情闹大,就没有继续再追下去。
岑如火带人找到阮红时,只看到了重伤昏迷的阮红,以及她身边的左夜。
不知道是否是天意报应,当时阮红伤得很重,而左夜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岑如火当时惊惧之下,只救走了阮红,而忽略了左夜。
等他时隔几日再派人去之前那个山崖下寻找时,左夜已经不知所踪。
岑如火顾不上太多,匆匆带着阮红回到醉雨庄。阮红被救回一命,却落得下半身瘫痪。
阮红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个小玉瓶,里面装着一点点血液。
左夜还是把自己的血给了她。
想起之前那个眼神死寂、被长久束缚在黑暗无光地牢中的少年,阮红握着玉瓶,痛哭出声。
她并非生来就是如此十恶不赦的人。
她从前一直以江湖侠客自居,认定自己一生都会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她也并非没有选择。她有选择,却选择了为虎作伥,做正气盟的帮凶、残害无辜之人。
她是罪人。
玉瓶里的血只能救一个人。在自己的腿和丈夫程徐的命之间,阮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程徐的命。
她把那一点血液喂给程徐。程徐果然好转。
程徐醒来后,问阮红是从哪里弄来的药。
醉雨庄上下没有人知道阮红参与了药人一事,只知道她外出去寻药。
阮红低着头不敢直视程徐的眼睛,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最后,她道:“这是我一个人造的孽,我会独自偿还。”
程徐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他揽过妻子的肩,对她道:“是我们一起造的孽,我们一起背。”
后来,他们想去寻找左夜,却又害怕大张旗鼓会引来正气盟的注意、反而害了左夜,所以一直只能暗中调查。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左夜。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似乎正气盟也没有找到他。
正气盟惧怕事情败露,也没有和在江南一带颇有势力的醉雨庄为敌,而是对醉雨庄半是拉拢、半是威胁。
形势就一直维持着这般诡异的平衡,直到现在。
左夜静静听白偀简短复述完阮红的话后,极轻地笑了一下:“她说的没错。”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白偀沉默了一会,动作轻柔地抚弄着他的发梢:“还疼吗?”
左夜依旧闭着眼枕在她手边,道:“你问那时候,还是问现在?”
白偀道:“都有。”
她在床边跪坐下来,同样趴在他枕边,面庞对着他的脸,低声问:“当时疼吗,现在疼吗。”
左夜睁开眼睛。白偀的脸庞近在咫尺,但是逆着光,看不清楚。
可是他能听懂她的语气,像一块毛茸茸的麂皮,轻怜而温存地将他包裹住。
左夜攥着她衣袖的手颤了一下,然后慢慢滑落,覆在她手背上。
白偀没有躲。
在她的目光里,左夜终于有勇气去放任那些过去黑暗中的记忆划过脑海。
那些他之前一直逃避的、只要想起就会战栗的回忆,在白偀的目光下,变得好像也可以被接受,可以被想起。
因为白偀在他身边,他就多了无限勇气。
他于是浅浅地抿起唇角,答她:“有一点痛。”
“他们放血的时候,会在我身上割很多伤口。因为不确定什么时候我的血才会有用,所以还会用很多种别的手段刺激我。”
白偀静静地听着他讲,时不时用手顺一下他的发尾。
左夜把头靠得离白偀的手更近,几乎将脑袋贴在她手背上。她皮肤的温度,鲜明地传到他脸上。
“不过就一点。”他似呓语般道,“一点点痛而已。”
白偀缄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再俯下身。
随着她的动作,她束在身后的头发从肩头滑落一缕,拂在左夜脸颊上,轻得像一缕月光。皮肤与床榻的被单摩擦,发出踩雪般的沙沙声响。
她低头,轻轻吻了吻左夜的额角。
左夜的眼里漫起一股酸涩的湿意。
他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谓人如其名。他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在方位里,左为卑劣,右为尊贵。左,意为贬抑。
左夜。
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黑暗中压抑而无望的存在,是漫长得看不到边际的黑夜。
可是白偀不一样。
偀字,意为光华、美好。
她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明亮而熠熠生辉。
左夜并不渴求光明。
他渴求的,是白偀本身。是她的话语,她的气息,她的一举一动。
他想要留在她身边。哪怕他知道两人天差地别,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自私地,想要抓住她。
就像他现在做的这样,忘记一切,只是抓住她的手不放。
不带过去与未来的,只是存在于当下。
至少他这一刻是快乐而满足的。
左夜忍住泪意,回过头。
他仰面,回吻在白偀的唇角上。
“白偀,我喜欢你。”他喃喃道。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苦涩与甜蜜交杂,既想要逃开,又想要永远地留下。有时瞻前顾后,有时又想不顾一切。
——不顾一切地留在她身边。留在她的视线里。为此,心甘情愿付出一切代价。
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只是因为喜欢而已。
窗外的月色凉得如水一样。夜风安静地吹进来。
他们不需要看见星辰。
爱即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