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正气盟(四)
正气盟,地牢。
左夜垂着头,闭着眼睛。他的手腕被束着锁链,系在两边的木立柱上。
他其实已经没有力气站立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被锁链拴住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已经痛得失去知觉,会断掉吗?其实断掉也无所谓。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时间的流速变得难以分辨。左夜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感觉是很久很久,但大概,应该才过去几天。
事情是怎样发展到现在这样呢?
他回忆起几天前。
那时,左夜刚刚被关进地牢。
他随被关押的其他囚犯进来后,很快知道了正气盟想要干什么。
其他人虽然可能看不出来,但是左夜,他太熟悉这套流程了。
正气盟在拿他们试药。
左夜发现,这里地牢的看守们在言语间并不避着他们这些囚犯,似乎已视他们为死人。
想来也是,既然做出这种事,正气盟就根本没打算留这些人的活口。
正气盟想试的药多种多样,有疗伤的良药,也有至死的毒药,而这些囚犯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任他们挑选。
看守们在议论该在哪名囚犯身上用哪种药时,左夜正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看守甲:“那个最折磨的毒药,不知道用在哪个倒霉鬼身上好。”
看守乙随口道:“不如就用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吧。”
看守甲:“也行,不过那小女孩看着也就六七岁。啧啧,被捉来真是倒霉。”
看守乙:“我劝你别有什么同情心,到了这里的人只有一条死路,不过早死晚死而已。”
两个看守拿着一案盘的药走到左夜身边。
左夜刻意抬起头,眼神含了几分可怜之意。
地牢中,火把明灭的光照在左夜的脸上,将那两个看守看得一愣。
看守甲的眼神变了变,嗓音沙哑道:“据说,这人是从青楼里抓来的”
左夜的指尖扎进手掌,恶心地想吐,但面上的表情依然温顺。他眨了下眼睛,睫毛颤了颤。
看守甲伸出手。
他刚想碰一下这个看起来纤细瘦弱的男子的脸,却见一瞬间,那个男子的眼神冷了下来,变得晦暗。
左夜咬在看守甲的手指上。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是奔着把看守甲的手指咬掉的方向去的。但可惜身体虚弱,纵然用尽全力,也没能做成。
但好在,左夜依然如愿以偿地激怒了看守甲。
看守甲大叫了一声,另一只手反手甩过来,给了左夜一耳光。
左夜颊上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看守甲的手指。
他的嘴角留下蜿蜒的血迹,一半是他自己被打出来的血,一半是那看守手指的血。
看守甲大怒,对看守乙道:“把那个最歹毒的药拿过来,用在这小子身上!”
看守乙犹豫道:“不是说要用在那小女孩的身上?”
看守甲不耐道:“我说换就换!这小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假装勾引我然后趁机偷袭。我非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左夜得偿所愿,无所谓地勾了勾嘴角。
他没有任何反抗地服下了那副毒药。
咽下药的一瞬间,左夜稍微想象了下它会有什么作用。
无非就是断肠蚀骨之痛,他觉得他可以接受。反正之前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但,出乎左夜意料的是,咽下那副药之后,过了很久他都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疑惑之间,反而是困意上涌,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昏睡中。
然后就是无尽的噩梦。
在梦里,他最痛苦的记忆被反复重现,甚至变本加厉。然而就算经历着再可怕的噩梦,左夜也无法醒来,只能被迫把整段噩梦做完,在冷汗淋漓的心跳中睁开眼。
看守甲欣赏着左夜的狼狈模样,满意道:“这副‘惊梦’,果然好用。不愧是被司长老最重视的毒药。”
惊梦。
原来世间最歹毒的毒药,不是劳人筋骨,而是苦其心志。
对左夜来说,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躯体上的痛苦更难捱千万倍。虽然他并不后悔代替那小女孩吃下了这副药,但是亲身经历过这药后,左夜想,他可能会熬不到等白偀来了。
那些在过去被他小心翼翼所回避的记忆,在几天之内反复上演在梦中,让他一遍又一遍地经历那些痛苦。
抑或是那些他最害怕的事。譬如因为他的拖累而害了白偀,眼睁睁看着白偀在他身边死去
又是一整段漫长到似乎不会停止的梦境后。
左夜睁开眼睛。
他看到白偀站在他面前。
左夜麻木又茫然地看着她,心想这是否又是梦。
这并不是梦。
白偀掏出随身的水囊,抵在左夜的唇边。
今日是引玉会开始的日子,碧涛山庄一行人得以进入正气盟。其他人去参加比武,白偀和印岩则抱着焰火前来寻找左夜的踪迹。
焰火灵敏的小猫鼻子很快嗅到了左夜的味道。
发现地牢之后,印岩抱着焰火在外面接应,白偀则进来见左夜。
地牢里,燃烧的火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现在,左夜就在她面前。
白偀难以形容在见到左夜遍体鳞伤地被绑在这里时,她是什么心情。
她不知道在分开后的这些天里,左夜遭遇了什么。但是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丝毫生机。
左夜的眼神让白偀心底升起一丝陌生的情绪,她不愿承认那是恐惧。
她害怕了,她害怕会失去他。
左夜很快发现这不是梦。
白偀看向他的眼神很平静,并不像在他无尽的噩梦中,那般充满厌恶。
左夜微微仰起脸,鼻尖在火把的光中投射下一小片阴影。
他喃喃道:“白偀,我喜欢你。”
火光中,白偀的神色似有动容。
我喜欢你,所以。
左夜轻轻勾起一点嘴角,轻声细语接着道:“杀了我,求你。”
杀了他吧。死,远比这无尽的噩梦轻松千百倍。
更何况,听说“惊梦”的解药被看守得最为严密。他不希望白偀因为他去冒这个险。
白偀笑了。
她眼中难得浮现的一点柔软迅速散尽,恢复了平日的冷漠,甚至比往日更冷。
告白之后,就说让她杀了他。他还真是潇洒呢。
她走到左夜面前,手指顺着他的耳后鬓发梳下去,划过他的侧脸,最后抬起他的下巴。
他扬起修长的脖颈,像一只温顺的羔羊引人宰割。
白偀真想一口咬死他,一了百了,让他再也说不出“杀了我”这样的话。
她勾着他的下巴,告诉他:“左夜,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左夜勾起一点嘴角:“你是什么样的?”
白偀不答。
她敛下眉,准确无误地咬在他的嘴唇上。
一个来势汹汹,但其实还算轻柔的吻。
左夜闷哼了一声。
他的手不由自主攥紧,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抓住了空气。
他笨拙地承受着她的吻,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无意识地看向地牢上方的粗糙石板。
仿佛一股温暖的浪涌上大脑,左夜感到一阵晕眩。
总觉得这也是梦,而且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美梦。
不知过了多久,白偀放开了他。
“我是什么样的人,日后你自然清楚。”她道,“不过既然招惹了我,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接吻的晕眩感稍微散去,左夜的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莲花香。
她居然还在用他送她的那瓶莲花露。
左夜的思绪渐渐变得空白,丢掉了原先所担忧的所有。
白偀还在他的耳边,低声威胁他道:“答应我,你会活着等我。”
左夜的眼睫颤栗了一下。他阖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滚落,迅速没入发间。
“我会等你。”他听到自己道。
原来,惊梦也不是世间最厉害的毒药。
她的爱才是。
她看似凶狠实则温柔的吻,足够他心甘情愿继续活在世间,哪怕千疮百孔,哪怕噩梦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