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子夜,孽生,阳气始崩
方老爷子正站在书房的窗户前,冷冷地看着秋月枫的背影,那袭紫色的背影。
方老爷子依旧穿着那一身灰色的长衫,这是他最不喜欢的长衫。
厨房里,吕婶正在忙碌着明天在方家最后的早餐,吕大封则坐在矮凳上,看着木桌上那套精美的茶具。
“二太太出去了……”
吕婶忽然问道,吕大封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吕婶瞟了他一眼,眼里有了些怨气。
“你眼里就知道那些瓶瓶罐罐,你可不要忘了,你也算是方家人!”
吕大封一愣,眼睛从那套“一瓷五窑”的名器上移开,看着吕婶,满是皱纹的脸上涌起一片红晕。
“我怎么就不是方家人了!”
吕婶见吕大封有了些愠怒,知道这老头儿是真的有些生气,那些陈年旧事总是伤疤,揭一次已经很疼了。
“二太太这么晚了出门,怕不是和少爷闹什么别扭吧?”
吕婶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
吕大封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
“方家这两个少爷,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二太太也是蹊跷神秘,咱们明天就回老家了,还是少管为妙。”
“少管!”吕婶顿时冒了火,把手里的围裙猛地向坐在矮凳上的吕大封丢了过去,那块满是油污的围裙恰巧盖在了桌上的那套茶具上。
“方家在你娘被逼上吊的时候,少管了没有?老爷在你要找婆姨,成家的时候,少管了没有?你两个儿子上学,留洋,方家哪一样少管了!”
原本一脸愤怒的吕大封逐渐变得有些惭愧,满脸通红,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吕婶。
吕婶满眼凛然地盯着吕大封,一脸怒气,双手死死地捏成拳头。
“你都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你让我怎么管?”
吕大封努力地压住自己说话的语气,用低沉的声音,咬着牙说道。
“什么人?土匪还是恶霸?恶人还是强盗!”
“两个少爷都是共产党!那个二太太又是他们的死对头!是军统的特务!”
吕大封压低声音,恨恨地看着吕婶,说道。
“咱们要是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
吕婶看着吕大封那张愤怒而又畏惧的脸,顿时觉得陌生和恶心。
吕婶哪知道,大多数人的人性都是如此,趋利避害是一种本能。
人,都有自己的本能。
吕婶努力地压抑住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没有流下来,只是默默地走过去,一把抓起盖在茶具上的围裙,用力一扯,一个精美的杯子瞬间被围裙带了下来,摔在地上。
“叭”一声,茶杯碎了。
吕婶看都没看一眼,围上围裙又在灶台边忙活,只留下心疼得脸已经扭曲的吕大封。
吕大封猛地抬起手,想要一巴掌向吕婶扇过去,却生生地停在空中。
吕婶轻蔑地瞟了一眼吕大封停在空中的巴掌,冷漠地笑了笑。
“杯子碎了,凭你的手艺,还能做一只出来;人心死了,任你有千般瓷泥,也是揉不回去的……”
吕大封那张如猪肝般颜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逐渐变得惨白,两鬓甚至淌下了冰冷的汗水,眼里复杂地闪烁着愤怒、愧疚和挣扎。
突然,吕大封狠狠地把手放了下来,一个转身,疾步跨出了门。
只留下围着围裙的吕婶,默然地看着瞟了瞟吕大封的身影,眼里却又满是关怀……
吕大封也推开了那扇黑色的大门,一个矫捷的转身,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站在窗户前的方从恩一言不发,脸色沉寂,他瞥了一眼书房角落里的那座西洋座钟,还差五分钟就是凌晨。
明天的凌晨。
子正,孽生。
子正,阳气始崩。
方从恩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回到书桌前,又拿起桌上那本线装书,慢慢地翻开……
吕大封不知道二太太秋月枫会去哪里,但是他知道秋月枫现在绝对不会去杜公馆,而自己要去找的人,就在杜公馆的四楼。
那个人,一直都是在利用自己,当那个杯子,绝世的“一瓷五窑”的茶杯摔落在地,摔成碎片的时候。
吕大封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疼,他突然觉得瓷器在自己心里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重要。
瓷碎了,还可以重烧;人心死了,就真的死了。
杜宇风一直用吕家的家业、窑口来诱惑自己,一直拿自己的手艺来抬秤自己,自己却一直很受用。
只有那个杯子在自己的面前摔碎,吕大封才醒悟过来。
瓷器,是手艺;人心,才是根本。
吕大封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努力地思索着,怎么去和杜宇风说,怎么与那个被老爷称为智谋冠绝天下的杜宇风周旋。
如何才能逃过杜宇风那双透彻人心的眼睛呢?
吕大封根本没有底气,但心里的那个信念却愈发得强烈。
要救老爷,或许方家真都要死一个人。
我也是方家的人,如果必须要死一个,就让我这个方家人去死吧。
吕大封在路边站定,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坦然的笑容。
一辆人力车突然停在了吕大封的身边,车夫疑惑地看着吕大封。
“先生,去哪……”
吕大封坐上车去,淡淡地对车夫说道。
“杜公馆。”
人力车夫拉着车,一路小跑,上海的夜生活并未结束,街头那些红的,黄的,绿的各色灯光照在吕大封那张沧桑的脸上,让他觉得异常的享受。
子夜的灯光,没有温度,却多了些色彩。
过了没多久,人力车停在了杜公馆的门口,人力车夫似乎有些紧张和畏惧,一把抓住吕大封给过的毛票,数都没数,拉着空车,调转车头,一头扎进了那条两边种满梧桐树的小道里。
吕大封抬起头,看了看那些立在两旁的梧桐树,树上的嫩叶已然长大,稀稀疏疏的叶子如一个个张开的大手,夜风轻抚,大手翻舞,又似一个个耳光扇在心头。
吕大封按响了门铃,过了很久,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