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中心医院前，林夏拎着装新鲜水果的果篮和一箱纯牛奶，慢悠悠地走在行道上。
迎面扑来的大风将额前的碎发吹乱，遮住了视线，她不得已走在栏杆边停下脚步，整理头发。
弯腰拿起地上的东西，准备起步时，突然听到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她疑惑地转过头看去。
陈思穿着笔挺的驼色羊绒大衣，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脸上的笑容很是明媚。
“看着背影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思走向林夏，顺手把果篮拎到手里，“我和梁安之前就猜到你会来医院看那位。”
林夏勾起嘴角，“前几天，跟何娅姐打了一天的网球。至于来医院看她这件事，我告诉你们的那天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来医院取我妈的检查单，陪你一起过去，等会送你回家。”
林夏绕开前面的行道树，转头瞥了一眼陈思，“阿姨的身体怎么了？”
“前两天摔了一跤。我本来打算七号回来，这事一出，一分钟都不敢耽误，连夜赶回来的。”陈思叹了口气，“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生得又晚，如今他们老了，我肯定要承担起来责任啊。”
“累吗，有需要的话记得说。”
“照顾爸妈是累，但也受得住。主要是我在申海，我爸妈不愿意去，怕添麻烦。”
“阿姨叔叔总是在为你考虑。”
“可不是嘛，独生女的好处。”
医院走廊的尽头，夕阳光给平滑灰白的墙壁染上一层薄薄的鲜暖色。
林夏和陈思一前一后走出电梯，并肩走向林嘉容所住的病房。
站在门前，林夏从陈思手里接过果篮，独自走进病房。
病房里的仪器正常运行着，发出微弱的提示音。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望着病床上恹恹欲睡的林嘉容，眉间皱了下。
许是林夏的动静不轻，林嘉容循着声音转过头来。在看见林夏的那一瞬间，她的嘴巴微微张大，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对林夏会来看她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林夏放下带来的东西，站在离病床几步之遥的地方不动弹，也不说话，就站着。
林嘉容让护工离开，双手撑着身子坐起来，靠着床头，面带笑容地看向林夏，激动中带着谨慎地说:“别站着，哪里都能坐。”
“嗯。”
“你舅舅他们在吃午饭，你吃过饭没？医院的饭菜不好吃，我打电话麻烦你舅舅给你打包一份。”
“不用，我马上就走。”
“马上走啊？”林嘉容扬起的嘴角收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试探性地问:“等你舅舅回来再走吧，你们也很久没见过面了。”
“嗯。”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两人再无交谈。
林舅舅推门而入，转头就见端坐在沙发上的林夏，脚步一顿。
他身后的孙女孙子撞了上来，笑呵呵地喊:“爷爷，怎么停下来了？撞疼我们了。”
林夏抬头看向门口，轻轻点了点头。
林媛绕过林舅舅，拉着弟弟走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一根冰糖葫芦，瞧见站起来的林夏，目瞪口呆地愣了几秒，然后甩开弟弟的手，几步跑了过去，露出洁白的牙齿:“哎呀，姑姑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林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春光椰子糖递给林媛，又抬手将她眼前的几缕发丝撩到耳后，“给弟弟一颗。”
“弟弟过来，给你糖吃。”
男孩跑上前接过椰子糖，有点羞怯地躲在姐姐的身后，偷偷剥开糖塞进嘴里，时不时好奇地探出头看喋喋不休的姐姐。
“姑姑，你要吃冰糖葫芦吗？”
“姑姑，你这次回来待几天啊？”
“姑姑，读书好辛苦，你累不？”
……
林夏耐心地回应，目光偶尔投向躲在后面的弟弟身上。
弟弟穿着墨绿色的工装裤，外套是咖啡色的棉服，此刻正不安分地踩着黑色马丁靴踮起了脚尖。
他脸颊两侧有婴儿肥，奶呼呼的。可爱的小孩总是讨人喜的，然而最吸引林夏注意的却是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浅褐色眼睛。
那双眨动的眼睛灵气十足，让她瞬间想起哥哥和陆秋夸她眼睛漂亮。
事实上，她不喜欢自己的眼睛，但这一刻却觉得浅褐色的眼睛也挺不错。
林媛问累后，和林夏摆了摆手，听话地领着弟弟离开病房。
坐着单人沙发上的林舅舅抬起头，对林夏说:“最近怎么样？我看你又瘦了。”
“我很好，教授他们很照顾我。”
“以前带过你哥哥的老师，挺好的。”
“嗯。”
“听小睿说你打算去美国，那边没亲人……”
“舒源哥在波士顿，前几天打电话问我想找什么风格的房子，我已经选好了。”
“是吗？”林舅舅搓了搓手。
林夏点头，不再开口回应。
病房里只剩仪器的机械声。
过了不知多久，林嘉容打破僵局:“哥，嫂子和静茹怎么没跟着回来？”
林舅舅看向病床:“你嫂子去广场那边的料理店买饭，说夏夏爱吃那家的甜品。”
“是奈本居酒屋吗？”
“好像是，静茹也夸过那家店。”
“嫂子也爱吃，那就是了。”
病房再次陷入安静，林夏滑动手机屏幕，见陈思没发消息，又切换到微博界面。
几分钟后，林媛带着弟弟回来，身后跟着林舅妈和林睿的妻子瞿静茹。
病房里响起林舅妈关怀的问话和姐弟俩的欢笑声，一直持续到林夏离开。
林舅妈和瞿静茹送林夏到医院大门前，没有林嘉容的存在，氛围也变得轻松多了。
林夏拒绝瞿静茹送她回青湖湾的好意，目光转向看上去有话想说的林舅妈，说:“舅妈若是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林舅妈叹了口气:“你舅舅年纪大，越发糊涂。我情愿你不来，免得心里不舒服。”
“人之常情，舅舅没做错什么。”
“他做得不对。”林舅妈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下次不用管别人如何，顾着自己就好。我和你嫂嫂若能早点知道，肯定拦着，这事总归是你受苦。”
瞿静茹看了看擦泪的婆婆，瞧着始终淡笑的林夏，勉强扯出一抹笑意，说:“妈和我给你买了几身衣服，明天给你送过去。”
大概是刚才拒绝得太果断，林夏不愿多解释苏小姨给她买的衣服够穿，也怕再拒绝伤害瞿静茹的心意，笑着点头:“好，谢谢嫂嫂。”
林舅妈松开林夏的手，轻拍她的肩膀，“今天就这样吧，你也累了，回家好好歇息。”
林夏点头，转身往大门走。几步后，她突然转过身看向瞿静茹，平静地说:“嫂嫂，我最近忙着准备申请资料，会联系不上。”
瞿静茹听懂她的话外音，点头:“好。”
林夏坚定不移地离开，背影依旧挺直。
“夏夏从来没变过，与她外婆断绝关系也是这般风轻云淡。那天老人家寿宴，她给外婆弹钢琴庆寿，都以为她态度软化了，谁知自此以后她再也没叫过一声外婆。”
“妈，一切都有迹可循。从……姑姑离婚，爸开始接纳姑姑母子，夏夏就开始疏远我们。这些年，她一直在南城苏家过年。”
林舅妈叹气道:“你爸和林嘉容是亲兄妹。可我带过夏夏，心偏向她，疼她一点。”
瞿静茹扶着婆婆往回走，宽慰道:“妈，夏夏从来不会牵连别人。”
“唉，活了大半辈子，这些事不是不懂，但永远先考虑自己，选择对最有利的。小然那孩子对这对父子的评价一针见血，不怪他不愿意林家来抚养夏夏。当年是她外公态度强硬，否则兄妹俩又怎会妥协，可到底辜负小然的信任。他若是知道夏夏的苦源于林家，肯定会责怪自己。”
“妈，你别多想。你的身子……”
婆媳俩相互搀扶地走进住院楼，交谈声渐渐变弱，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掩盖住。
林夏走出医院，给陈思发了共享位置，独自站在路边看一辆辆汽车从眼前飞过。
待在病房里的一个小时不长，却让她感觉累，比她待在实验室四五个小时还要累。
恍惚间，林夏想起外婆去世。那天她发现外婆看向她的时候嘴唇总在嗫嚅，可直到外婆逝去，她都当做没有看见，更没有开口叫一声“外婆”。
可是她不会后悔。
她对死亡有浅显的理解，是失去生命体征。对死者有真挚的敬意，是安静的大体老师。
对于逝去的林外婆和将死的林嘉容，她会来医院除去被频繁叨扰的原因，也是想见证曾经痛恨的人的生命走到尽头。
直到现在，只有盛然和温苓的死亡才会让林夏撕心裂肺，痛苦难言。
她无法接受在他们存在过的地方，却再也没有他们的气息，可又不得不接受。
改写命运很难，也很简单。她的命运早在盛然死亡的那一刻被改变了。
林舅舅没有亲身经历，能够选择原谅林嘉容，但她做不到，对林嘉容和盛铭的痛恨深埋在大脑的每一处。
虐待，家暴，弃养……
她和哥哥所有苦难都来源于这对夫妻。
这些非正常父母能做出来的事是林夏和盛然的过去，也是他们最大的苦难。
林夏始终觉得自己的苦难不多，最大不过哥哥的离开。但哥哥所受的苦难很多，因为她的不幸在年幼时全部加诸到哥哥身上。
十几岁的盛然也是半大的孩子，年幼的林夏对他来说的确是负担累赘，但他从未想过放弃林夏。
那段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撑起了林夏的天地。
所以，林夏注定不会原谅那些人。即便他们悔过弥补，也改变不了过往。
死者为大，对有些人是不适用的。
尤其是对林夏这种生性淡薄的人。
“林夏儿，能给一个反应吗？”
熟悉的嗓门将林夏的思绪打断，她看着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的陈思，不再回忆痛苦。
“陈思，我很开心。”
“见到我能不开心吗？”
陈思自然清楚林夏为何会这么说，但也不妨碍她自恋地撩起额前的碎发，“话说回来，你和陆秋现在怎么样？”
“不知怎么讲。”
“实话实说，我来给你分析。”
“阿姨的检查结果如何？”林夏故意岔开话题。
陈思笑了笑，顺着她的意:“医生说没大碍，等过段时间来复查一下。”
“检查单给我。”
“哎呀，这是职业病吗？”陈思拉上林夏的胳膊，带着人往医院附近的停车场走，“车上看，我先送你回家，再去亲戚家送礼。”
“我搞学术研究，不是临床医生，哪来的职业病。”
“差不多，都是医学类的。”
……
车子平稳地行驶，陈思看了眼对向车道的车流，无聊地跟着车内的音乐哼唱起来。
林夏翻看陈母的检查单，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顺手关掉音乐，接通电话，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有好事？”
“苏小姨在炫耀她的侄孙。”
“不是还没生下来吗？这怎么炫耀啊？”
“做彩超，小姨说检查的时候很活泼，苏衡哥看着彩超影像，移不开眼。”
“我也喜欢小孩，如果当初听我爸妈的话选师范大学，估计孩子都有了。”陈思叹了口气，“梁安不能生孩子，你呢？有这方面的想法吗？”
林夏装好检查单，“没有，从来没想过。”
陈思说:“咱们仨不会就我一个人生吧，那我孩子岂不是不要太幸福。三倍的疼爱啊，这很难不惯坏。”
林夏笑了声:“以你现在的事业心，等你决定结婚生子，孩子会嫌弃我们陪不动。”
“要不我现在生一个，趁着年轻玩玩。”
“和谁。”
陈思把车停在青湖湾前的路边，摆了摆手，“无所谓，反正我是为自己生。如果不是和喜欢的人，就选择基因优越的。”
“段昱的基因不错。”
“我和他还复合呢，过几天和你解释。现在请您下车，我快来不及了，赶时间。”
林夏下车，弯腰看向车内，不放心地嘱咐道:“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放心，我车技很好。”
话音刚落，陈思旋转方向盘转了个弯驶进对向车道，还朝路边的林夏挥手告别。
林夏抓紧肩带，走进小区。她径直路过自家住宅楼，往另一栋住宅楼走去。
昨晚凌晨睡不着，跨时差与陆秋聊天，套出他11月中旬会来临安跟进公司项目。
她想着，该物归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