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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他死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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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顿和费利蒙来到禁闭室时, 首先看到的是死到不能再死的大门。

    往里面看,是两个人紧紧拥抱着。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单方面拥抱着另一个相对娇小的人。

    历经无数战役的费利蒙和艾顿相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

    他们见惯了死人,自然知道,现在西泽尔抱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们不相信西泽尔看不出来。

    可为什么, 他还在低声对那具已经死透了的尸体说话呢?

    就算如此,他们两个也不敢上前去打扰现在的西泽尔。

    军雌紧紧抱着怀中的尸体,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与意识般,眸光茫然,偶尔会试探着摸上对方柔软的头发, 低下眼帘生涩地替他理一理凌乱的发丝。

    嘴唇轻轻动着,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他们认出他说的是:为什么?

    费利蒙和艾顿跟在西泽尔身边这么多年,从寂寂无名走向战绩辉煌, 从来没有见过他现在这副状态。

    他们无法形容, 只不约而同后退几步,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比如颇有疑点的卡米拉之死。

    不与西泽尔相比,卡米拉的单兵作战能力绝对站在帝国军雌的顶峰,为什么会轻易地被那个叫做怀德的军雌斩杀?

    这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哪怕他们暂时无法动那个雌虫,也一定要让z1军团付出代价!

    他们在探索号上寻找着线索, 可惜这艘星舰明显不是z1军团的大本营, 利奥波德十分谨慎地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把柄。

    费利蒙与艾顿回到驾驶室,却见到他们的长官已经站在了这里,打横抱着雄子的尸体, 正抬头看着天花板。

    “长官?”

    费利蒙迟疑地喊了一声。

    西泽尔听到声音转过身,表情很平静,带点一如既往的冷淡。

    怀里的裴怀清头正靠在他胸膛上,表情安详,没有丝毫死后的狰狞,就像是乖巧地睡着了。

    他们的长官似乎已经恢复了平常冷静睿智的状态,好像和刚刚对尸体说话的不是同一个人,他言简意赅地指示:

    “看天花板。”

    驾驶室内忙活的军雌闻言,都跟着抬头去看,发现了一副巨大的壁画,画风漆彩陈旧,好像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这个画的是白鲸在海洋里游泳?”

    “好像还有岛屿,岛上长着奇怪的植物。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植物。”

    “宇宙中那么多星球,有没见过的植物不奇怪吧。”

    他们谈论壁画的时候,艾顿不动声色地靠近西泽尔,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即使是了解西泽尔如艾顿,也看不出自家长官现在在想些什么。

    他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线索,又好像一直在走神,过往时时锐利的眼神涣散,抱着尸体的手却仍然安安稳稳。

    艾顿担忧地问道:

    “长官,你最近睡眠时间加起来只有三个小时,真的不考虑休息一下么?”

    皇室被推翻后,各方势力重新洗牌,西泽尔为了维持和平安定,一直四处奔波,可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累。

    他就像是天边挂着的那颗启明星,永远笔直地指引着众人正确的方向,理智,寒冷,又遥远。

    可现在,艾顿才发觉,他们的启明星不是假想中的战斗机器,他好像也会累,也会茫然,也会无措,露出从未示人的一面。

    “艾顿。”西泽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裴怀清怀里轻轻拿出两个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这是他从裴怀清手里找到的,样子有点像他平时佩戴用于处理军务的屏蔽指环,可更加复杂精致,托着一颗已经黯淡的s98矿星石。

    一共有两枚,但圈环大小不一样。

    西泽尔思考了很久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但他觉得见多识广的艾顿应该会知道。

    “什么?”艾顿辨认出来了,“这是……戒指。”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让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都有些艰难。

    “长官,您也许可以把那枚稍微大一点的,试着套在自己的中指上。”

    西泽尔却回绝了他:“我抱着人,暂时不方便。”

    艾顿眼神回避:“那长官您……”

    “请帮我请一个星期的假。”西泽尔忽的说,“我从前没有请过假,积攒的假期应该够了。”

    何必是够了啊,简直绰绰有余。剩下的军务他和费利蒙处理也就够了。

    但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该如何告诉长官,你抱着小皇子尸体一脸怅然失落的样子真的不适合独处啊。

    他突然有些心疼西泽尔。

    有些人失去了才会珍惜,可西泽尔却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

    他出生在军营,成长于战场,艾顿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少年身上清冷却如利剑般坚锐的气质折服,从此甘愿围绕在他身边,成为环绕月亮的星星。

    但这样的人,他不懂喜欢,也不懂怎么去喜欢。

    艾顿看着西泽尔远去的身影,又想到那两枚订婚戒指。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一直在前路等待着一个习惯了用尖刀利刃朝向前方的人呢。

    ……

    第一天清晨,西泽尔把裴怀清的尸体抱回了自己家。

    他们之前住过的小别墅被拆了,否则他会把裴怀清带回那里,他一醒来就能看见熟悉的环境。

    西泽尔的家里几乎什么也没有,雌父与雄父都死了,只有佣人会定期打扫院子里长了很高的杂草,花园荒芜一片,无人居住。

    西泽尔不在乎这些,但他把裴怀清放在自己床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里过于空旷。

    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与心跳,四周很静,连动物鸣叫的声音都没有,放在过往,并不让他觉得难熬。

    可这里,明明有两个人在。

    裴怀清分明还在。

    他见过太多死去的人了,虫族,兽人,蓝面族,还有其他一些人种。无一例外,他们死去的时候就像只动物,不像一个人。很难想象他们曾经也有过婴儿时期,曾经天真无邪地牙牙学语。

    但裴怀清不是,他死的太安静了,就像只是睡着了。谁也不会死的这么安静,也不会死的这么干净,好像在开玩笑,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西泽尔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发了一会呆,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在发呆。

    刚刚想了什么,他已全然忘记。

    但他找到了新的目标。

    他把那两枚戒指轻柔摘出来,好像怕是在吵醒熟睡中的人。有些行为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反正就是这么做了。

    西泽尔想到艾顿的话,他把那枚稍大一些的戒指往中指上套。

    完美贴合。

    就好像是他自己订做了似的。

    但他不可能会去做这种无用的装饰品。

    他这么想,可摸着手指上黯淡下去的宝石,竟然生不出任何想把它摘下来的想法。

    他又去看裴怀清。

    小皇子躺在他的床上,身上还是凌乱的。有人提出要让入殓师帮他清洗身体,好好打扮后下葬,西泽尔拒绝了。

    他轻轻抚摸着小皇子的脸颊,是冰冷的。

    小皇子的行为逻辑好像很难理解,西泽尔一个人时,总是想分析他的一系列行为,可是一无所获。

    “……你能说说话么?”西泽尔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告诉我。”西泽尔跪坐在床边,直视裴怀清无声无息的侧脸。

    “告诉我,我听着。”

    “裴怀清……”

    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却发现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西泽尔年轻而热血的生命里,战阵、训练、家人、战友,都是线条般清晰的一切,他为自己编织出一张永不偏航的地图。

    他是拜伦家族最优秀的雌子,是天赋卓绝的天才指挥官,他把守护帝国与平民作为一生的信仰与目标,哪怕曾被打落机甲,独自负伤在荒原暴雨之境奔走三百公里,都从未动摇过。

    多年前,还是一年级军校生的他,在与高年级学生的作战中被暗算到屡屡败退,直到最后半个小时绝地反杀,最终在己方阵营竖起胜利的旗帜:

    哪怕阵亡,永不投降。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可以坚定地朝着目标前进。

    可现在,他累了。

    雌父死了,雄父死了,哥哥死了,卡米拉死了。就连一直缠着他的小皇子也死了。

    他失去的,是不是有点多。

    多年来积攒的疲倦让这位向来骄傲的指挥官跌坐在地上,无焦距的目光注视着眼前一切空荡荡。

    不,一定有什么可以拯救他。

    他撑着地板站起来,烦躁地从柜台翻找。

    很快,他在柜子里找到了几瓶伏特加,是他的哥哥上次来看望他,叮嘱他一定要尝尝的烈酒。

    西泽尔拿着酒猛地灌了一口,被呛到了。

    “咳咳……”

    强烈的刺激让他终于回过神来,西泽尔摸着墙壁,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裴怀清,心脏又莫名坏掉般的疼,这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个玩具,发条似乎在对方的手上。

    他咕嘟咕嘟灌酒,多余的酒与泡沫从唇角流下来,到下颚、脖颈,缓缓爬入军装的领口,西泽尔烦地扯开一些,直到把更多的扣子解开。

    直到几瓶酒全部灌完,他衣衫不整,双目无神地坐在地板上,打理干净的白色鬈发散乱落下来,发丝遮住他半张精致的脸庞。

    西泽尔有些醉了。

    他打开个人终端,用私人账号开始在星网上漫无目的地发帖。

    “虫族会假死么?”

    “喝酒了心脏还在痛。”

    “为什么要缠着一个人不放。”

    “突然不想工作。”

    因为发帖数量太多,很快遭到了管理员的删帖处理,私信红点疯狂闪烁,但他看也不看,只一直在重复发帖的动作。

    直到最后,他发到了一个问题。

    “戒指是什么?”

    这次有人回复,没有像之前帖子下有的人骂他神经病。西泽尔停下视线看了看。

    “戒指是各个种族通用的定情信物,是相互喜欢的人才会赠送的东西哦,但是在虫族很少见到。所以楼主是收到了来自雄虫送的戒指么?羡慕!祝幸福~”

    定情……信物?

    相互喜欢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像是有寄生在心脏里的虫卵在胡乱拱动。

    他还想多问些什么,但又有人在帖子下回复了:

    “别管楼主,哪来的疯子,一下发那么多帖,管理员删都删不完,别是被雄虫抛弃了吧?”

    “还戒指,笑死,哪个雌虫会收到雄虫的戒指啊,臆想症犯了?”

    “管理员把这个人禁言吧,问的问题狗屁不通”

    “又是一个被雄主抛弃后精神崩溃的,怪可怜的。”

    西泽尔想回复,但打的字发不出去,他被管理员拉黑了。

    他露出茫然的表情,那些人在说什么?

    他被裴怀清抛弃了?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被抛弃呢?费利蒙说,他长得很美,没有雄虫会拒绝他。

    裴怀清只是睡着了,如果他醒着,看见自己,就算再生气,闹脾气,也会被哄好,不会离开他。

    ……可为什么他不会离开自己?

    西泽尔冥思苦想,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试图从识库找出根本不存在的信息。

    他学着裴怀清之前触碰自己一样,伸手在裴怀清的额头与太阳穴点了点。

    “请给我一个答案。”

    无人回响。

    外面的树忽然掉下来一片枯黄的叶子,西泽尔无意间看见了,这让他情绪更差了一点。

    他忽然脱掉靴子,一身酒气地上床,再没有什么干不干净洁不洁癖的观念了,他把裴怀清抱起来,从一边翻出衣物,心无旁骛地把裴怀清身上乱糟糟的衬衣褪下。

    那些被刻意鞭打的伤痕让他眼珠微微发疼,从他的视角看,丑陋的烙印刻在小皇子原本完美无瑕的脖颈上,就像被肆意划上涂鸦的珍贵画卷。

    他不带任何情·色的,把柔软的真丝睡衣为小皇子换上,手指控制着力道,绷紧到骨节发白。

    他突然生起气来,怒火像刀子般在心中翻搅肆虐。

    愤怒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了,西泽尔只要一想到视频中最后的画面,他就想生撕了利奥波德与他副官的头颅。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这是他西泽尔要的雄子,是他点名要来的!就连他最怨的时候,都不会把人伤得这么重,更不会刻意去侮辱对方,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他?

    即使他与裴怀清曾经有着血海深仇,可他根本……

    根本、不恨他……

    不会有人真的忍心去怨恨裴怀清的。即使自己对他再冷,他也会把温暖的手贴上来,温柔地安抚他狂躁不安的识海。

    如果说西泽尔是一块冰,那裴怀清就是一团温和的烛光,立在他的身边,分明无影无踪,却无处不在。

    西泽尔这个时候才发现。

    不是小皇子离不开他。

    好像是他,需要小皇子。

    西泽尔静静抱着裴怀清,坐在床上,表情漠然地看着窗外的树,开始簌簌落着大片的叶子。

    那是他庭院里仅剩的一棵树,是漫山遍野的种子被风吹来一颗,而后无意间在此落叶生根,无人看管,自顾自顽强地长成如今的大树,绿荫很大。

    每一个晴天,它的树叶都会在阳光下闪着光,茁壮又健康。过往望着一眼,心情好像会被治愈一些。

    他这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却骤然发现这棵树在衰老。

    西泽尔看着看着忽然疑惑,这棵树待在这里,分明不缺阳光,也不缺雨露,更没有植株与天敌抢去它的营养。

    为什么,一副要死去的模样。

    他突然有些异常地在意,这个时候,窗外阳光斜了一些照进来,照在了他中指的戒指上。

    原本黯淡的矿星石在发光,金属的光泽忽然被抹去,在阳光下,字体凹凸镌刻的痕迹显现出来。

    西泽尔抬起手,看见上面的一行极细极小的字体,心脏忽如擂鼓般震动。

    他直勾勾盯着那行字体十几秒,颤抖着手,头一次如此紧张,他把另外一枚戒指也拿了过来。

    阳光下,两枚戒指正在发光,繁复的纹路柔和蜿蜒构成蔷薇花的图案,设计者似乎偏爱这样的花种。

    而在它们偏内壁的地方,分别纹着两行字。

    ——“虽然无人在意。”

    ——“但我喜欢西泽尔将军。”

    炙热的爱意瞬间滚烫地灼伤了西泽尔无知无觉的心。

    恍惚间,好像还能听见小皇子在他耳边轻声温柔的呢喃絮语。

    可现实是,对方浑身冰凉地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不会笑,不会动,更不会对他开口说话。

    “……喜欢?”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的答案。

    原来自始至终,小皇子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

    而他自己呢?

    他又是为了什么,放下一切,抱着人,近乎发疯地跑到这里独自喝酒?

    西泽尔一动不动,沉寂了许久,直到恒星渐渐落下,日暮降临,黑暗笼罩了荒野,他觉得自己连酒都醒了。

    直到最后,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低头轻轻吻了小皇子的发丝。

    他声音轻柔,有些难明的喑哑:“晚安。”

    怀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死了。

    像逝去的那些亲人,战友一样,死在自己面前。救不回来。

    西泽尔眺望新出生的月亮,银白的月光今日格外黯淡,像在悼念死去的夕阳,庭院的大树停止了生长与落叶,再次加速了衰老。

    他把人抱在怀里再没有放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月亮与太阳轮番转换,时钟碾过尘埃,慢慢逼近腐烂的阴影。

    三天之后。

    费利蒙踹开西泽尔的房门,兜兜转转在房间里找到了眼珠通红,正倚在窗边的西泽尔和旁边一具被冰棺冰冻起来的尸体。

    费利蒙被冰棺里打理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漂亮礼服的尸体惊得头皮发麻,万分担忧地走向西泽尔:

    “长官,您怎么了?这些天,您电话和通讯都没有接,我们需要您,请您赶紧回来吧。”

    西泽尔一时间没有回答他,而是望着那棵已经完全死去的树木,将头靠在窗边,轻声自语:“我知道树为什么死掉了。”

    费利蒙不解:“长官?”

    西泽尔没有再说话。

    他看向费利蒙,面无表情,眉目间依旧带着几分皓月般的清冷,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别,如果忽略他有些凌乱的发丝与衬衫。

    但费利蒙此时却觉得他有些陌生。

    下一秒。

    西泽尔忽的呕出一口血,再也坚持不住高强度消耗的身体晃了晃,随即重重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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