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烂(7)
徐凭敲开杂货房的门,孙子杰还在休息,迷迷糊糊穿着个老汉背心就来开门,看见徐凭兄弟俩愣了一愣。
“帮我照顾一下我弟,”徐凭把小果交到孙子杰的手里,然后顿了顿补充,“再借我二百块钱。”
孙子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觉得徐凭今天有点古怪,说话的时候总捂着自己的左胳膊。他从兜里掏出来两张钞票还没等问,徐凭接过钱就离开了。
小果瘪瘪嘴有些不高兴,哥哥每次有事就把他丢在这里,小果不想离开哥哥,可是小果不能给哥哥添乱,只好乖乖的。
孙子杰挠挠头,傻子一时半会儿也不像要睡觉的样子,他是和女朋友计划过以后结婚带小孩儿的生活,可他没带过傻子啊。
他犯愁着,手机突然弹了视频软件的推送,孙子杰灵机一动:“小果,哥哥要再睡一会儿,你想不想看动画片呀!”
小果摇摇头,拒绝了。
孙子杰刚想吐槽小傻子难带,就听小果乖巧开口:“哥哥,我想看电影,可以吗?”
当然可以,电影,电视剧,动画片,甭管看什么,只要安安静静呆着看什么都行。
“那你不要乱跑,在这里等你哥回来。”孙子杰把手机递给小果,然后忙了一宿的孙经理自己倒头又睡了过去。
……
徐凭拿着孙子杰给的二百块钱去了趟建材市场,买了两桶白漆和刷墙的材料,拎着东西回到了他们的出租屋。
红油漆太显眼,徐凭再回来看见的就是里外里围了三层的人。
菜市场住的人形形色色,爱看热闹爱议论的也不少。
“发生了什么啊,这是不是被人寻仇了呀!”
“不知道,但下午那会儿我还听见狗叫声了,好吓人。”
“啊?那我们这里是不是都不太平了?”
“听说是老吴干的,老吴可是那谁手底下的人,肯定是这儿的人得罪人家了……”
“那要是真的,我不敢住了,这儿是谁家的租客啊,快让他搬走可别连累我们!”
……
徐凭从人群里钻进去,将象征苦痛的“欠债还钱”用白漆一点一点粉刷抹去。
他低着头一笔一笔的粉刷,围观的人仍在背后指指点点纷说不断,就好像那天他躺在麦秸垛上听到的那些“不忠不孝”。
徐凭没有理睬这些声音,他只是认真地刷着墙,哼着歌儿。
他生来谁也不欠,可好像活着活着就谁都欠了。他欠父母养育之恩,欠大哥一条命,欠小果一个烂苹果。
但徐凭想,他不欠自己什么。
徐凭刷完了楼下就提着桶上楼,等他到房门口,房东也到了。
房东是附近卖调料的小商铺老板,见徐凭小小年纪独身可怜才把仓库二楼租给他住,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也只是一个普通小老百姓,自然不敢去招惹老吴和他背后的大人物,更不敢把房子继续给徐凭住了。
房东大哥咳嗽着开口,语气里充满着为难:“小徐啊,大哥不是赶你,就是……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想着徐凭闲时帮忙搬货,楼上楼下打扫的整整齐齐,还常送东西给自己的小孙子吃,一个字也接不下去。
徐凭从油漆堆里抬头,抹去鼻子上的汗水:“没事的,我都知道的。大哥,这些年谢谢你了,我等下收拾完了就搬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房东大哥脸红起来,到底是心善的人,末了留下一句:“没事,你找到房子再搬走就行,大哥就不要你这个月的房租了,楼下的东西也不用你赔,你收拾吧……那大哥先去忙了。”
房东一走,徐凭耐心地干起剩下的活。他的小臂仍旧疼痛,但还是一心一意地刷好墙上的每一处红漆。
整理好墙面,徐凭回到了他和小果蜗居的房子里。
小果洗澡用的大红盆依然摆在房间中央,边上扔着还没来得及洗的两个人的血衣。
徐凭把洗脸盆找出来,将血衣丢进铁盆里,一把火烧了。
他不能让两个人的生活再沾上一丁点伤亡和鲜血了。
趁着火光燃烧,徐凭收拾起自己稀少的行李,几件衣服和一本书,他叠好了塞进自己从家里跑出来时候背的已经破旧掉皮的大书包里。
准备拉上拉链的时候,徐凭想起什么,拉开床头抽屉,把小果口袋里掏出来的那些气球、小花和羽毛都塞进了包里。
徐凭又打扫了地面上的血渍,将钥匙从钥匙圈上卸下来搁在床头,然后提着一袋子燃烧过的碎屑和垃圾下了楼。
又是日暮。又是黄昏。
黄昏对于徐凭来说,意味着又一天劳碌的开始,意味着上班,意味着一杯又一杯的酒从他手中诞生,进到一个又一个伤心人的口中。
徐凭抬头望了望天,看着西沉的落日,努力扬起嘴角无果,发觉自己失去了除了在小果面前以外的其他时候的微笑能力。
酉酉会所的二楼,一个女人正靠在窗边,一边眺望夜景,一边小口地喝咖啡——她拥有一个酒吧,却鲜少喝酒。
她就是这个会所女老板,所有人口中的尤姐,尤俐。
咖啡让人清醒,酒精让人麻木,尤俐喜欢清醒,不喜欢麻木。
外头传来敲门声,尤姐开口应了一声,徐凭从门后走出来,周身笼罩一层入夜的寒凉,落寞寂寥。
“尤姐。”
徐凭低着头,身上还背着自己和小果的行囊。
“来了。”
尤俐笑了一声,从窗边走到徐凭的面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
“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拿去吧。”
那是一张银行卡,徐凭低着头,最终接过了那张银行卡。
徐凭拿了卡要走,被尤姐叫住了。
“别光谢,答应姐的事情你也得做。”
徐凭继续低着头,背对着他的老板,神色都沉进月色映照不到的昏暗里。
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胳膊,低低地说:“知道了。”
欠高利贷不是稳妥的长久的计划,徐凭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从尤姐那里借钱还上高利贷。向尤姐借钱是目前他最好的选择了,虽然要付出些什么,但最起码这样他不会再受伤,小果也不会再受惊吓。
至于他答应尤姐的,也是他来酒吧的那天尤姐就给他指明的路途。
徐凭要穿上花枝招展的衣服,给客人送酒。
这个送酒并不是单纯地端着托盘送进包间,他是要坐在那里,陪着客人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要笑,要倾听,要意有所指地摇摇摆摆。
徐凭不屑于做这样的事,可是比起卖身,尤姐给他的,已经要好上太多。
不就是笑吗,徐凭会笑,下午刷墙的时候他就笑了,他还会唱歌,唱的很好听,小果喜欢听,客人也会喜欢的。
徐凭认命,可能他就是要活的不光彩,才能换来一个家人安安稳稳地陪在身边。
徐凭开工之前去了趟后厨,一眼就瞥见了坐在小板凳上乖乖看手机的小果。
“哥哥回来啦!”小果站起来拥抱他,发现哥哥又穿了和带他回家那天差不多的亮闪闪的衣服。
小果不喜欢这样的衣服,因为哥哥穿着这种衣服抱起来就会硌手,小果讨厌硌手。
小果瘪瘪嘴想抱怨,哥哥却先他一步摸上了他的脸颊。
徐凭说:“小果,哥哥今天的工作很忙,中间不能回来看你了,小果可以自己玩,累了就让小杰哥哥带你去睡觉吗?”
徐凭如果被客人缠上,一时半会儿是脱不了身的,自然也不能像做调酒师那样时时管顾小果的情况。
把小果留在后厨,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小果点点头低声答应,却依旧拉着徐凭的手不松开。
他轻轻朝哥哥的手上和胳膊上吹了口气:“小果吹吹,哥哥不痛!”
小果是个傻子,傻子连昨天吃了什么都记不住,偏偏记得哥哥的手受伤了,记得哥哥的胳膊痛,记得哥哥的脚被坏叔叔踩过。
孙子杰看见小果的动作,这才发觉徐凭身上的异常。
他看见了血,血从徐凭鲜红的亮片衬衫里渗出来,不经意看根本察觉不了。
“怎么回事!”孙子杰扯开了徐凭的袖子问道。
小果嚷着回答:“坏叔叔干的!坏叔叔踩哥哥的脚。”
徐凭尴尬地笑了笑,把袖子的纽扣扣好:“没什么大事。”
孙子杰从他这尴尬的一笑和小果的解释里品出来了一半,火急问道:“是老吴干的?你还是找胡老板借钱了对不对?我不是说了吗,你缺钱我和阿芳把房子卖了也会给你,你怎么又去找他,你不知道胡阎罗安的什么心吗?”
胡老板,就是老吴口中的大哥,他们的老大,徐凭欠的高利贷的真正债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马上就是上工的时候,徐凭一把推开孙子杰的手:“小杰我没事的,钱已经还上了。我先去工作了,你照顾好我弟弟就行。”
说完,徐凭就离开了。
孙子杰对徐凭的这身制服再熟悉不过,对他要做的事情也再了解不过,对徐凭的执拗性子更是知晓不过。
他就是一头犟牛,不肯低头的犟牛。
他就是一个愣子。
孙子杰张开要叫住他的嘴,最终又闭上了。
……
徐凭从调酒台边上路过,原本属于他的工作台来了新人,他成了自己最不耻的,靠卖笑为生的所谓王子。
但他又不一样,徐凭知道,他的心是干干净净的,属于等他下班的小果,属于那个还清债带弟弟看好病的未来。
徐凭端着他的第一杯酒,进了胡老板定的包间。
来借钱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走进去的。
那天早上,徐凭接到大哥的电话。
“柔柔的手术费,还差四十万,小凭,大哥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你……”
徐凭也没有办法,他只有十五万块钱,准备攒够首付给自己买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搬离花椒和十三香的怀抱,在这座城市里有个算得上安身的地方。
但房子和安稳的未来比不过人命,他想起自己的命是哥哥救来的,于是端着那杯酒进了胡老板在尤姐这里万年不变的包间。
胡老板是有名的煤老板,脸上挂着笑,心里比藏在地底千万年的植物骸骨化成的煤还要阴暗。他的钱没那么好借,一向酒量极好的徐凭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是被老吴的两个手下搀着拖出来的。
他借多少万,就要喝多少杯烈酒。
胡老板没留情,徐凭也没给自己留余地。
如今债已还清,可想继续在这里谋生,徐凭不得不再去见胡老板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