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六条狐狸尾巴
“啊呜, 那颗蛋好像动了?”眉栗问。
狐狸眉眼含笑地望过去:“再等等,再等等。”
等到雪满山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四颗蛋还是毫无动静, 眉栗时常走到窗边调整炭火,也不见它们有什么异样。
直到她记起了另外一件事——荀谕在身陨之前曾拜托她毁掉装着他妹妹魂灵的木偶,这件事放在记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雪地里, 一只巨大的狐狸慢慢挪动, 丰盈的毛发抵挡住寒风,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姑娘被卷在狐狸尾巴里,像一颗蚕蛹一样偎在狐狸的腹毛里,那里是大妖致命的弱点,就这样被小姑娘做了窝。
整座雪满山都被风雪包裹, 这只狐狸停一方小木屋前, 它抬起爪子敲了敲门, 而身后的小姑娘一下子跳下来,干脆利落的“嗵”一声踹开了门。
里面的妖怪差点躲闪不及,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开骂。
“周隹, 我都回来这么久了,你也不提着山珍野味来看看我!”
周隹那口气憋在肺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委屈道:“我不去找你, 你这不是也来了吗。”
他重新坐回床边,床头那只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妖兽头骨,透过参差的骨头可以看到里面站着一个小小的木偶。
那木偶实在是太小了, 几乎只是眉栗第一次见到那个与人同高的木偶的小拇指那么大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它竟然已经缩小了这么小,似乎再缩小就要直接消失了,这还是周隹每天都出去寻找更换妖兽骨的情况下。
“从我们离开国都后, 她就再也没对我说过话了,我做的梦里全是以前的事情,可我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什么时候才能梦到她呢?”
周隹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披着,放在往常,这个学人已经九分像的妖怪绝不可能让自己如此邋遢。
可现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失去了光亮,只用指腹轻轻抚摸着木偶的脸颊。
“也许,她在等一个契机。”狐狸坐在火塘边轻声道。
周隹的眼睛亮了亮,又灭了下去:“在你们来之前的时间里,每一刻我都是这么想的。”
“我来是为了荀谕的妹妹。你还记得你把那只木偶放在哪了吗?”眉栗问。
周隹吸了吸鼻子,“我记得,我现在就拿给你。”
他拉开床后的帘子,一个比木桌上不知道高大多少倍的木偶人露出来,狐狸帮忙把这个木偶抱到屋外的雪地上,三个人围成一个圈,眉栗后退两步写符结印,金色的符光冲天而起,如涛涛河水从天上倾斜而下,在一片金光璀璨中,木偶逐渐消融殆尽。
在让人睁不开眼的光芒中,一个透明的身形逐渐从销融的木偶中剥脱出来,等到眉栗的符光都熄灭了,三人才看清它的样子。
这个半透明的影子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却能看出这是一个十分娇小的小姑娘,还不到及笄之年,这大概就是荀谕的妹妹了。
比我还矮。眉栗想。
它伸了个懒腰,像是终于从桎梏中来到新世界,左顾右盼了一会,它似乎看准了周隹的方向,想迈开腿走到他面前,但它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绑住,走的十分吃力,而且越走身形就更加模糊,像是随时都会消散。
透明的姑娘费了老鼻子劲,终于走到了周隹面前。
周隹手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木偶。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似乎十分疑惑他手心的东西和自己身体那一丝熟悉的相似感。她能感受到,有一个生命正被困在那只拇指大的木人儿里,那只木人儿就像哥哥给自己买过的小玩偶,但散发着令她厌恶的气息。
她伸出手,那只已经趋近透明的小小手掌穿过周骓握紧的手,慢慢触到那只木人。
里面有一个姐姐被困住了,荀灵妩想。我要帮她出来,我可以帮她出来。
“周隹,让她把木人拿走!”眉栗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小女孩的一举一动,她行走间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灵气,呆在被污染的妖气木偶中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性,她应该根本没有被污染,那抹灵魂依旧圣洁。
周隹一下子松了手,木人穿过那只透明的手掌掉在了地上。
周隹的眼泪也砸在了地上。还是不行啊,他想。
就在他感觉失去了全部希望时,地上的那只木人动了动,然后慢慢漂浮到了空中,一停一顿,落在了那只小小的手掌上。
透明的小姑娘双手合十将那小木人包裹起来,她低下头抵着合十的指尖,就连透明的身形都渐渐维持不住的溃散开。
二人不由屏气,只有狐狸脸上挂着微笑,他身后钻出来一条大狐狸尾巴慢悠悠地甩动。
在荀灵妩的身形彻底消失在空中时,那只小木人落在了地上。
它迅速抽长,长大,像一个泡发了的巨大木块,很快就超过了一人长,却还在不停地变大,直到某个瞬间变大地速度缓慢下来,最终定格在雪地里。
周隹剖开这具木偶,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屏住呼吸,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躺在木偶里,这具木壳就像一句棺材把她关在里面,动弹不得。
衣着破烂的贵公子弯下腰,把他的姑娘抱在怀里蹭了蹭。人族皮肤温暖,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味道——那种炭火般的暖烘烘的气味,鼻尖胡乱地在她脸上磨蹭着,两人细密的绒毛都插入彼此的缝隙中,每一根都找到了归宿。
真好啊,周隹热泪盈眶,一只大妖差点不争气地哭出了声。
“萤萤啊……”他念着她的名字,像是终于能在这个世界里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了。
他终于又回到真正有她的世界了。之前千年譬如尘埃草芥,混沌而慌乱的时间洪流里,唯有她是真实。
……
西下的暖光懒洋洋地路过眉栗和狐狸小木屋的窗台,透过单薄的窗棂覆在那几颗莹白如玉的蛋壳上。
突然,有一只蛋微微晃了晃。
此时眉栗和狐狸都在深林温泉中,木屋内空无一人。
暖烘烘的日光加上下方的火塘,这颗蛋离火塘最近,又被日光炙烤着,在寒冷的冬天都快被烤熟了,蛋壳里面的壳面热得烫脚,缩在里面的小家伙不断换着姿势,最后只能尽全力在狭小的蛋里扑棱着,圆滚滚的蛋晃啊晃,终于晃到了窗台边,掉了下去。
啪唧。
蛋碎了。
过了好一会儿,见还没有人过来帮忙,里面那只小东西气愤地戳出来一只脚,就像是一脚把剩下的龟裂但还没破开的蛋戳了个洞。
然后是一只小尾巴,那只尾巴看上去柔软无力,上面还覆着湿透的胎毛,但已经算是坚硬的蛋壳被那只柔软的小尾巴轻轻一戳,就破了一个洞。
里面的小家伙把这两个洞团吧团吧彻底撕开,一地碎壳中,一只白色的小动物耷拉着湿漉漉的耳朵钻出来,它尝试着走了两步,发现挪不动了——
尾巴卡住了。
小家伙垂头丧气地钻回去,把自己的尾巴费劲地拖出来。这只尾巴格外的大,甚至和它的身体一样大了。
它抱着自己的尾巴一点一点挪到火塘边,找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用地毯把自己裹起来,就这样熟睡过去。
刚刚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与生俱来的全部力量,它现在是连尾巴尖儿都晃不动了,只能团成团委委屈屈地卷在地毯里,贴着火塘不动了。
眉栗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窗台上少了一颗蛋,地上满是破碎的蛋壳,靠着火塘的地毯卷起一个小小的角,里面露出来一小截还滴着水的小尾巴尖儿。
她狠狠抽了一口气,转身压抑着激动用气音道:“啊呜,这是小狐狸吗?!”
狐狸懒散甩了甩尾巴,看着眉栗飞快地冲过去抱起地上的小家伙放进衣服里,又用温暖的符阵烘干它身上的毛发,刚才还湿得滴水的小家伙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它的尖嘴嗫嚅几下,发出“呜呜”的小奶音,两只爪子一起不自觉地抱住了眉栗的手,想把自己尽力团进去。
“呜呜它好乖啊。”手心里的小狐狸团儿安安静静的,连小尾巴都耷拉在身体上,就像一床小小的绒毯,四只手脚恨不得全部伸开,好把柔软的腹部摊在眉栗的手心。
小小的心跳在手心里慢慢的、一下一下的震动。
扑通。扑通。
就像那个举目黑暗的雪夜,一只白色的狐狸跳进了她的怀里。
……
《狐狸带孩记》
这是他们一起在雪满山生活的第三个年头,小妖怪的生长周期虽然长,但长成大妖怪所需要的时间却要看各自的族群。
狐狸,就是一种长得非常快的族群。
宽阔的雪原上,一只巨大的白色狐狸冒着风雪赶回来,它从云层中降落,落在这片厚厚的积雪上,溅起一地雪沫。
它走到木门前,露出了自己腹部丰厚的毛毛。仔细看,那里面还藏着一个小小的人。
“啊呜,到了吗?”她左手施了一个阵法将自己的声音全部遮掩,只有狐狸才能听到。
狐狸点点头,扭过脑袋给了她一个轻柔但热乎乎的舔脸。
它身后的尾巴卷过来,在小人的手上抖了两下,一个更小的雪团子落下来。巨大的狐狸在一瞬间变化,一个白袍仙人模样的男人立在雪里,他身后的尾巴全都不见了。
“你一直想回来看看——唔!”仙人模样的人被踩了一脚,眉眼都耷拉下去。
始作俑者立刻捂住了他的声音。
“它睡着了。”眉栗轻声说,手指在小雪团的身上抚摸了几下,就把它摸得哼哼唧唧地在手里打滚,眉栗见此再也忍不住爱怜,连忙用自己的脸蛋蹭上去,手里的小雪团也凑过来,迷迷蒙蒙中用小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脸。
大狐狸的脸色暗了下来,他眼神一瞥身边的雪,不忿地想,哼,小崽子。
这么想着怀里就被眉栗放了一只雪团。她在嘴边神秘地摆出禁音的手势,一边悄摸摸地走到门边。
哗啦一声,门被突然推开,门上的积雪一时间全部都落下来,在门口积了一小堆。
门内的世界很精彩——三只小狐狸把麻麻曾亲手做的狐狸灯拿出来,不知道是谁随便掐了个诀就把它的灯光调成了蓝色,这边一只蓝色狐狸灯,那边一个红色狐狸灯,不知道的还以为深夜蹦迪。
三只小狐狸就在家里上蹿下跳互相打闹,狐毛和被子齐飞,另一只还时不时随着叫唤的狐声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中扭动着身体。
除了它们之外,木屋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不在原本该在的位置上,简直可以说是一片狼藉。
突然,听到其他两只都没声音了,脑袋被裹在被子里奋力挣扎的小狐狸不明所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谁打赢了?”
它和胡搅蛮缠的被子战斗许久才把自己解放出来,弹滑的狐狸脑袋被箍成一个圆滚滚的球从被子里探出来,两只耳朵都贴着脑后耷拉着:“你们怎么跪下了?是谁,居然敢让我兄弟给他跪下,看我打——啊,爸爸……啊啊疼!爸爸呜呜!”
它叫完就发现大狐狸打得更狠了,小狐狸瞬间变了声音,凄惨的狐哭狼嚎在雪夜中响彻:“妈妈救我!”
三只小狐跪坐在门边,一个个脑袋都往下耷拉着,垂头丧气的样子谁看了不心疼。
只有那只大狐狸岿然坐在火塘边,他尾巴扫了扫,把一边站着的人也拉过来坐在自己身上,另一只尾巴点了点地,狠狠打在其中一只垂着头像在反思实际上睡得可香的小狐狸头上,把它抽得东倒西歪的。
三只小狐狸最怕的不是经常邪笑符力高强的妈妈,而是看似温柔实际上有八只尾巴(小狐狸齐声:八只尾巴啊呜呜!)的爸爸。
麻麻虽然武力高,但是个毛茸茸控,犯了错的小狐狸只需要变换出狐狸身奶奶地“啊呜啊呜”叫几声,往往就能从轻发落。
粑粑虽然看上去十分温柔,也经常被麻麻欺负(?),但欺负起它们来却毫不尾软,那些尾巴一下一下抽在它们的身上,在空中就挥舞出“呼哧呼哧”的风声,看上去十分令狐胆颤,三只小狐狸瑟瑟发抖,团在一起紧紧闭眼等待着惩罚。
“好啦。”狐大偷偷掀起眼皮,看到麻麻从床上抱起了弟弟,她说:“今天我们赶回来是给孩子们过生辰的。”
狐大连忙充满希望地转换眼神方向,看向那只大狐狸,见他那双温柔的狐狸眼含水似的朝眉栗渡去,心里就一阵打鼓,果然,只听眉栗道:“算了,礼物放在这里啦,你们记得哦。”
然后她就推门出去,似乎是又要到秦姨那里“避难”了。
完,了。狐大心里想。
它瞅瞅身边的弟弟妹妹,被打的最狠的是妹妹,然后是自己,最后是事发时做出收拾东西样子的弟弟。
狐大心里一阵悲戚,它看向床上熟睡的老三,老三是它们中身体最不好的,这几年一直被爸爸妈妈带在身边游历,应该从来没挨过打吧。唉。
长夜漫漫,大狐狸重新举起了尾巴。
雪原上响彻起久违的惨痛嚎声。
另一间木屋里,秦琯疑惑道:“为什么每隔一年这个声音就会传过来一次?”
眉栗翻了个身抱紧被子,嘟囔道:“谁知道呢。”
当然是因为,他们常年游历在外,一年只回来一次啊。
木屋温暖,心头柔软,她渐渐沉入了玄妙的境地,似乎感知到的一切都从身边全部脱离,人间的亭台楼阁转瞬湮灭,带血的剑尘封生锈。
世间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浪漫而苍白的颜色中,一个人穿越风雪,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她终于看清,他的眼睛里含着清澈的晨光,红梅傲雪,霜打枇杷,世间再也没有如此动人的眉眼。
那八只尾巴拢她入怀,尾尖带着朵朵殷红,如世间最美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个琯琯的番外,可能还有一个平行世界的眉栗和狐狸现代小故事,亲亲陪我走到现在的小狐狸们~大家都抽奖了吗?感谢在2021-10-29 11:40:38~2021-10-30 10:2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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